秦朗正色:“质子被杀,乃辱国之大事,况且他又是楚妃娘娘的孩儿,陛下,此事我们不能轻易罢休。”

高僖眼中因悲恸而生出决然:“我们刚平定东胡之乱,士气如虹,昔日献给楚国的十座城池,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要回,此事正是最佳时机。”

季赢出征前,楚慕雅找到他,问了他藏在心里已久的话:“前辈,小玄的身世究竟为何?”

季赢没有料到她忽而问这个问题,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楚慕雅凝唇:“其实,在秦太后谋逆之时我就应该猜到了,小玄确实并非高家人,这世上除了你之外,估计再无第二人知道他的身世。当年你和玄美人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前辈不仅没有刻意澄清,甚至还赞同了当时先帝要求你们二人滴血验亲的闹剧。你一直用玄美人做挡,实际上是为了保护小玄真正的身份,是不是?”

季赢不置可否,站立于城墙之上,看着下方百万等待出征的将士,怔怔道:“你说得不错。这也是当年,我反对他当太子的原因。”

“前辈用心良苦,想必小玄的生母,必然是前辈一生挚爱。而玄美人为了前辈,更是留下此生抹不去的污点,对你的情意也实在世间少有。”

季赢布满沟壑的脸上是若隐若现的深情:“那一年,卫国沦为炼狱,齐楚大军同一日攻入卫都,卫皇后玉玲珑却在此时临盆。卫太子为了保护他们母子,只身一人在宫墙外与徐牧和杜珂激战,最后力竭而死之时,甚至来不及见他们母子最后一面,只是听到哭声从宫墙里传来。当年若非姜素华出手相助,恐怕那个婴儿也和司马云烈与玉玲珑一起,与卫国共同在这世上消失了。”

楚慕雅惊道:“我娘?她也在?”

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昔人逝去多年,她不断在想,当年母亲背叛卫太子的真正原因,仅仅只是被父亲当年所吸引,还是因为恰恰对卫太子用情太深,以致于最后伤心绝望,才会与父亲远走高飞。不然,在那样凶险的时刻,她为何还要奋不顾身地见他最后一眼。

逝去的终究已经逝去,她没有机会从任何人口中验证先人们的这一切情感纠葛,只觉那些都在当年卫国亡国的血光中浴得越发灼耀,越发动人。

季赢点头:“你娘本来已经和你爹离开卫国,但是你娘原本是司马云烈的姬妾,卫国亡国之时,她因感念当年太子和皇后的恩情,想进宫救下他们,最后差点连自己都死在卫国。许是感激她雪中送炭的情意,玉皇后才将可调动十二万雏者的玲珑月交给了你娘。”

“当年他们得以平安离开卫都,想必是前辈及时相救,所以我娘才对你信任有嘉,甚至在临终前,特地嘱咐我将玲珑月交给你,而并非交给我爹。”

季赢脸色尽是凝重:“她哪里是信任我,她是要我将玲珑月交给卫太子后人,也算是对玉皇后有个交代。”

楚慕雅不解:“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当年我娘已救出那个婴儿,为何最后他会跟你回齐国?”

季赢微笑着向她道:“我与玉皇后乃莫逆之交,交给我,总比落入你父亲手中要强。”见她微有恙色,忙解释,“我并非说楚相会对那个婴儿不利,只是你父亲虽然是谦谦君子,但他一生忠于楚国,最多只能保证他一生平安,而我,却能用性命来保证他活得更好。”

楚慕雅若有所思,仰天而叹:“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谁能想到他最后竟然打败齐国诸位皇子,成为齐国君王。”

事到如今,除了叹一句世事无常,竟也说不出别的话。

“吉时已到,我该出征了。”季赢抱着头盔正要下城楼,楚慕雅忽而道,“前辈,楚国乃我的母国,我知道军令如山不容抗命,不过此战因我而起,可否求您一件事?”

“你说。”

楚慕雅落下泪来,道:“刀剑无眼,但是楚国的百姓是无辜的,希望前辈不要伤害他们的性命。”

齐楚之间,平息了十几年的战火一触即发,清河一带再次沦为人间地狱。

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当年最憎恨的卫夫人的模样。

她来看她时,她已经病入膏肓,垂垂如老妇,几乎难认当年的绝世之颜。见到她身穿素服独自一人前来,冷冷笑道:“你如今风光无限,为了上位不惜背叛你的母国,怎么,如今又穿成这样,装楚楚可怜来获得高僖的怜爱吗?”

楚慕雅平静地瞧着她,用平和而悲悯的语气道:“姝儿这身素服,是为姨娘而穿,姝儿来送姨娘上路。”

卫夫人怔了一怔,激动着扯了链条爬到她跟前,颤声道:“你真是姝儿?”

楚慕雅端过毒酒,平静道:“在出半月谷之前,你我从未谋面,可我知道,你是我母亲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报答当年卫太子之恩而已,你一生都在为他而活,才让自己越走越远,可是先帝待你情深意重,半点不少于当年的卫太子,你实在不该让自己一直活在复仇当中。”

卫夫人凄凉地笑着,瘫坐于枯草之中:“我这一生,原本就不值得,我何尝不知先帝待我情深意重,可我心里,却永远只有那个从来不曾正眼看我一眼的卫太子。只可惜太子爱上了他的嫡母玉皇后,对我姐妹二人弃若蔽履,姐姐尚可潇洒随性,与楚国士子远走高飞,可我却甘愿留在他身边为奴为婢,我想让他看清楚,只有我才可以爱他最长久……”

所有的爱恨都只化作一滴泪,混在苦涩的鸩酒之中,最后随风而散。终其一生,得到的与失去的,该如何权衡多少,又该如何才算潇洒随行呢?

送走卫夫人后,她心情沉重,看着高僖在油灯下勤政的身影,愈发觉得让人敬畏。只是他的身世三番五次被人用来诟病,第一次,导致了玄美人的牺牲,第二次,差点导致了齐国的颠覆。如果有第三次,很难想象会是怎样的景象。

前线是一次又一次的捷报,城池一座又一座地收复回来。这样骄人的战果,无疑将高僖的人生推上了巅峰。

据前线来报,季赢兵马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以战神之名再度驰骋沙场。与徐谦在清河、潼关、靖阳三大战役中,三战三胜,打得他开始怀疑人生。

高僖看着最新捷报,不似平常的欣喜,反而多了一丝凝重。楚慕雅红袖添香在侧,问道:“怎么啦?”

高僖神色低沉:“奋威大将军已攻破了靖阳关。”

楚慕雅低头不语。这场战争因自己而起,打的却是她的母国,因此任何的捷报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再也换不回秦风的性命。

高僖醇声道:“我知道你不想听到关于前线的任何消息,可是季赢进攻的速度实在惊人,你可知是何缘故?”

楚慕雅声音缓缓的,没有一丝波澜:“因为这是战神威王人生中最后一次大获全胜。”

高僖怔了一怔,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说这样的话,顿时有些心惊肉跳。他压抑心中的不平静,道:“是因为戚柔死了。”

楚慕雅惊道:“什么?”

高僖将笔投入笔洗:“捷报上说,靖阳关一役,楚将徐谦将秦夫人押于城楼之上,逼季赢退兵,秦夫人傲骨玉立,不堪为质,遂从城楼上跳下,玉殒香消。季赢这才奋进,三日之内以雷霆之势拿下靖阳。”

楚慕雅肃然起敬:“好一个宁死不屈。”

只是季赢不能就此死去,他知道他如此拼命是为了在有生之年替他多征战土地,心中不忍,便下了一道诏书,召回季赢。

连续丢了几座大城池,宇文赫这才心慌,遣了使者前往齐国议和。不仅归还了当年献给楚国的十座城池,还另外加了十座盛产青铜的富饶之地,希望两国就此罢兵。

高僖见到二十座城池的地图和印鉴,看都不看一眼就拂在地上,对跪在殿上的两名使者道:“回去告诉宇文赫,朕要的是他整个楚国,而非眼前小小城池!若要双方罢兵也可,只要他割下项上人头送来,我大齐即刻将兵马撤回清河!”

两名使者战战兢兢,正要告辞,高僖又道:“报个信而已,用不着两人一起,还是留下你们其中一人的性命吧!”

又是一年春天,本该是三年一度的选秀,却因为战事吃紧,所有金银都用在了战场上,因此再度不了了之。高僖来后宫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都是磨在延庆殿,看着从前线发回来的邸报。

太康八年三月初,楚国二度派使者前来,却是老态龙钟的楚国国相楚泽芳。

因齐楚开战皆因秦风而起,秦风乃楚慕雅之子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如今虽然忝居楚国国相之职,实际上背负着养女无方之罪,在楚国已抬不起头来。这次来到齐国,原本花白的须发如今已是全白,佝偻着身子,像随时会倒下一般。

楚慕雅见父亲这般勉力支撑着爬楼梯,有些不忍,想要起身去扶,却碍于高僖的颜面,极力控制自己的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