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高僖果然过来,一身绛纱袍,一如往常的干净阳光。她正艰难地想要摆脱拐杖的帮助正常走路,他忽而一把抱她入怀,不大稳当的身子在他怀中坠了两次,不由得抓住了他的臂膀,两个人抱得紧紧的。

识趣的宫娥们晓得该是时候回避了,悄悄掩了锦宸殿寝殿的大门。

然而这番亲近却并非她的本意,她想与之疏离,只是因为脚下不稳,让他误以为是亲昵的前奏。他抱着她忘情地说:“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你知道朕很挂念你么?”

眼泪汩汩而流。挂念是吗?她回来了这样久,整整五天,他才初次涉足这里,就算是遣个人来问候一声,她或许都不会如此难过。他日夜陪伴在青女身边的时候,可曾顾及到她的伤,她的痛,她的软弱?

情爱终抵不过有心人的算计,尽管他抱着她,她却觉得他那样远。

原来做一个贤妃是如此艰难。她恼恨当初自己的一番话,将他推往别人身边,如今宫里明争暗斗已经打响,她却在记恨着他的薄情。

身子晃了一晃,高僖才意识到她腿上的伤,顿时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床上,替她揉搓着伤痛。

她只觉麻木,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有的只是寂寥的灰心。

他察觉到她的冷寂,手掌端起她的脸,细细抚摸,带着些许自责问道:“你是在怪朕来得太晚么?”

眼底的冷意渐渐变成仓皇的逃避,看着他绛纱袍上的祥云纹,问道:“敏妃好些了吗?”

高僖没有察觉到她的违心,欣喜道:“已经好多了,多亏了你的药丸,她为了救你弄成现在这样,若是她有任何意外,朕实在难以心安。”

心底嗤然一笑,毒蛇的威力有多厉害,能从蓟尧山熬到宫里,熬过好几个时辰,况且一路上她的脸色红润有光,哪里像是半点中毒的样子。偏偏到了宫里,她就中毒得那样深,还差点丢了性命。

短短的沉寂让他意识到她的异样。从认识到如今,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即便是伤心也该溢于言表,可是她却是面无表情,甚至,不愿意与之对视。

他以为是自己这段时间过于冷落了她,久违的温存让他有些急切,然而,在他的气息越来越近的时刻,她却下意识地回避。

这一微妙错过的只是细小的距离,她依然可以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龙涎香气息,逐渐氤氲着她的大脑,依然如此让她沉迷。然而,如此细小的距离,在他们之间却仿若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仓皇道:“陛下,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是又不方便吗?”他有些失望,语气仍是温软。

“请陛下见谅。”毫无生气的回答。

他有些狼狈地笑着,与她撑开一些距离,疏离地道:“真是不巧,每回朕想与你亲近一番,都遇上你不方便。”

接下来这句话让她彻底沦落下去,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那句话会不经过大脑就这样脱口而出。

“这回是真的。”

这回是真的,那从前的就是刻意推拒了。原本的温软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地撤走,取而代之以惊恸的扭曲。

他以为她早已爱上自己,却在她沉静如冰的眼中看到自己的不堪。是啊,他几乎忘了,当初她嫁给自己是多么的不得已,而他却为了她得罪了朝中近一半的大臣,甚至背负上忘恩负义的罪名。

这话一出,她便后悔了。她想着自己应该趁着还算得宠的时候替季赢说些好话,只有将来渐渐巩固在朝中的力量,才有可能与秦太后抗衡,才有可能为未能出世的孩儿报仇雪恨。

高僖没有再说,阴鹜地起身,毫无暖意的声音道:“既然如此,你早些休息。”

错过了这次,她不知道自己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仓皇地唤了一声:“陛下!”

高僖有些欣喜地转身,期待从她口中说出后悔与挽留。她却在他面前惭愧非常,低垂着头从怀中摸出那封书信,交到他手中:“这是有人托臣妾转交给陛下的,请陛下过目。”

如果他拒绝了,那表示楚慕雅此生在后宫不会再有机会翻身。而如果他接受了,则表示两人之间再也不会回到从前。因为后宫一向不得参政,一旦踏出去这一步,再深的感情都会负上私欲的枷锁,那是高僖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接过信封,冷冷地拆阅,抖开,查看。楚慕雅已经不敢看他的样子,他若知道自己有心参政,会如何看待自己?

然而他的眼神却在展开信的那一刻大放光芒,惊问:“这封信是谁给你的?他人现在在哪里?”

楚慕雅道:“在蓟尧山,那个救我的前辈。他还说……”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高僖急问道:“还说什么?”

楚慕雅闭眼道:“他说他不会进宫,所以要你亲自去见他。”

高僖眼神飘忽不定,颤抖着捏着信件,若有所思。忽而飞快地离开锦宸殿,像一个欣喜的孩童般天真而急切。

楚慕雅更是惊惶:那个季赢到底是何许人?高僖竟然真的亲自前去找他?

蓟尧山一片绚烂桃花,即便在月华之下照样不减其绝尘之态。他命杜珂等人在山下等候,亲身一人赴往。

山路崎岖,夜间更是蛇虫出没最热闹之际,然而他却像走惯了一般,畅行无阻。

那个黑影像是等候许久,听到他的脚步声,朗声笑道:“你终于来了。”

高僖脚步立住,这个声音圆润而低醇,带着往日的亲切与熟悉,同时在这玄黑莫测的黑夜之中,还带着一些神秘色彩。

他无法确认眼前此人是否就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人,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后,就不再上前。

月华如银,披洒在二人周边,一身玄衣加一身黑衣,更觉黑夜的玄幻无底。

黑色身影晃动,周遭如忽而覆上一层霜华,直直朝高僖袭来。掌风拂起落花无数,看似轻柔,却蕴藏着沉重威力,如黑云压城,高僖不敢懈怠,同样以肉掌相并,两人周边激起浪涌翻滚的桃花,一片粲烈。

气息急而不乱,黑影移形换影,手腕间力道强劲,高僖以双臂格挡,刚压制住他腕间巧力,另一掌却已经印上了胸口。

他被震得后退两步,胸口却无半点异样,当下一惊。黑影只是怅然摇头,唏嘘一叹。

高僖魅然一笑,招式之中更加卖力,清朗身姿飘逸如仙,眸中坚毅,力道更狠了几分。黑影仰面朝上,轻轻一拨,却无法将其格开。一个旋身,四掌相并之后,双双震开两步。

这才是他乐见的境况。当年亲手教导高僖武功时,便已经知道此人天赋过人,七岁时已经能接他十几招,十岁时已经可以过百,到十五岁第一次跟他上战场时,虽然没有亲手试探过,但是他知道自己三百招之内已经无法制服他了。

然多年不见,他的武功与日俱增,而高僖却有些停滞不前,甚至因为事先知道了他的身份,稍稍有些留手,不过被他略微那么一逼,便逼出了他的实力。

两个身影飘逸着散开,相去不过十余步,高僖虽没有赢过对方,心中却甚是欣喜,朝他直直下跪道:“舅舅!”

季赢扶了他起来,大笑一声,几乎如破帛击空的响亮,道:“你如今已贵为一国之君,不该向我行礼,才由臣子拜见陛下才是!”

说着就要跪下去,被高僖拿住。两人互相端着双臂,一起一落之间,不相伯仲,顿时又是同时一阵大笑。

高僖激动万分:“多年不见,我就知道舅舅定然尚在人间,上次在济州,多谢舅舅替我解了济州粮草之危,以及瓦解了雏者的暗中偷袭”

季赢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封书信能解决的问题,算不得什么,至于那些雏者,我也只是刚巧遇到,算他们倒霉了。老臣也没有料到这几年京城风云变幻,你如今已成为我大齐的天子,想想这么多年,再遇故人竟是沧海桑田……”

语气中颇有时移世易的感慨,无论是外表还是人心,早已不复当年。那时的高僖还只是个郡王,不喜朝堂纷争,就算被秦太后寄予厚望,却仍然没有半点争储之心。甚至在遇上庄姝之后,便只想着能与她“择一地终老,携其手白头”,而清河之战便是他隐世前的关键一役。他本打算之后便让秦稷给他报伤亡,从此在人间蒸发,却不料在清河,一向不败的威王秦稷战死,在国家领土面前,他无可后退,毅然肩负起守护国土之重任,重振旗鼓,背着舅舅的宝剑继续厮杀,从而创造了当年的神话。

如今秦稷改名为季赢,想必是不愿再回到过去,也不愿面对过去的人。

见到他面目全非的脸,高僖不由得一阵酸楚,道:“当年清河之战是怎么回事?大家都以为舅舅葬身于大火之中,而那时的清河也断然无生机可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