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大雪。

枝桠在雪花压落之下,往往不堪重负,稍微脆弱些的便应声折断,而稍微粗壮些的也只是勉力支撑。院中的白梅早已催开,只是在漫天白茫茫的雪花中,竟和天地融为一色,丝毫不见得分明。

若不是那股若隐若现的芬芳,大概没人能知道这是一株白梅。正如这份恩宠,外人羡慕之余,却没人知道这份沉重。

她心前所未有的静,忽而生出想要作画的兴致。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快要记不清宇文霖的样子。她记性向来很好,此时他的脸竟渐渐在脑海中模糊。她想趁着快要忘记他时,把心里头他的样子画出来,也好让自己能永远铭记。

提笔,勾勒,着墨。画来画去,却只是毫无生气的面容,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却像极了另外一个人眼中的寒星。

她有些扫兴。

手脚已经冻得发麻,她却浑然不知,待到起身才感觉到侵袭的冷意。她搓着双手正要进屋,游夏急匆匆赶来,哭着道:“娘娘,不好了,那洛美人,洛美人她……”

一路上听了素琴说起她出宫这段时间宫里的状况。萧累玉虽然重掌后宫,但沈芣苢不甘示弱,处处要与她争个高下。萧累玉碍于太后情面不好直言,便也由得她。每次后宫请安之时,沈芣苢便要将洛美人的容貌说上一个时辰,久而久之,洛美人便称病不再出门。楚慕雅恍然想起,回宫的那日就没有见到她。

到了绿萝殿,洛美人的随身侍女采蓝却是被关在殿外。楚慕雅问道:“怎么回事?”

采蓝只是哭,哭了好一会儿才道:“美人自今日早上起,就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让任何人进去伺候。奴婢敲了好多遍门,都不见回应,这才请娘娘帮忙!”

“通知皇后和陛下了吗?”

采蓝垂泪摇头:“暂时还没有。况且那沈贵妃曾经警告过,如果只是小事,就不要惊动皇后娘娘,更不要惊动太医。奴婢也怕此事传到帝后耳中,会引起宫里其他美人的非议,这段时间,美人已经受了许多,已经受不起了!”

楚慕雅骂了一声:“混帐!洛美人连日来身子不适,为何不让惊动太医?那太医是干什么吃的?”

采蓝战战兢兢道:“那太医碍于贵妃娘娘的气势,没一个敢来绿萝宫为美人诊治。皇后娘娘曾经派珍珠来探望过美人,美人也只说不必劳烦太医,便一直这样拖着!”

楚慕雅厉声道:“沈芣苢已经不是贵妃了,难道那些太医还敢听她号令吗?”

采蓝抖着身子道:“可是这两天美人看起来又好了些,所以奴婢才没有……”

楚慕雅瞪了她一眼,竟把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一遍一遍敲门,到最后到了砸门的地步,一直没有回应。她大声叫道:“洛美人,快开门,是我,我是楚慕雅!”

依然不见回应。她只好以身子撞门,在几个内侍的帮忙下,门闩撞断,门才被撞开。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盈盈若水的洛美人已经形容枯槁,眼窝深深陷了下去。见她来,挣扎着想要从床上下来,却只是徒劳,整个身子佝偻得像个老妇,无力地看向她的方向。

她朝采蓝愤然道:“这就是你说的看起来好了些?还不快去禀报皇后娘娘,还有,快宣太医!”

采蓝应声而去,她正要扶起她的身子,问道:“洛美人,你怎么样了?”

洛美人抬起瘦骨嶙峋的皓腕,抓了她的手掌:“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洛美人,你都病成这样,为何不宣太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抹凄凉的笑意渐渐泛起,如同冬日里迎着大雪苦苦而绽的白梅,艳丽却充满艰辛:“我很好,我知道,我就快要解脱了,你不替我感到高兴吗?”

楚慕雅眼泪潸潸落下,哽咽却带着微怒:“你胡说些什么?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说什么傻话呢?”

清泪无声落下,挣扎着抬头,笑容一明一暗道:“我可不可以叫你慕雅?”

楚慕雅点头:“当然可以,你叫我楚慕雅,叫我什么都行,你答应我,一定要撑住,别这么灰心!对了,陛下回来了,那个沈芣苢已经被贬为才人了,位分犹在你之下,你知道吗?我们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以后也不用看她的脸色行事了!”

洛美人无声摇头,目色凄凉得好似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与沈芣苢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慕雅,答应我,将来把我的那份也替我过好,我在天之灵会保佑你和陛下。”

“不要再说了,太医很快就会到,你别灰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眼中神采如凋谢的秋菊,黯然无光,点点消沉下去:“好起来又如何?继续守着诺大的宫殿,从天黑熬到天亮,一直熬到自己老去吗?”

她的泪流得平静,只若清晨露珠的光华,稍纵即逝,看不出眼中的悲悯,而是淡漠得清冷,“慕雅,若是有来生,我希望自己不要进宫,我不想做这三千多佳丽其中的一个,巴巴盼着夫君的临幸,还要忍受别的女人的奚落。慕雅,你知道吗?其实我曾经有过心上人的,当日选秀我也盼着自己能够落选,这样便有机会和他长相厮守。可是我还是被选中了,他说祝我将来宠冠六宫,说完这句话,就一个人去了远方从军。我也想好好地活着,可是陛下从来不召见我们这些女子,甚至从来不正眼看我们一眼。我入宫没多久我就后悔了,我经常想,既然陛下不喜欢我们,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选进宫来?我原本可以和他在一起的,可是为了进宫,我们不得不分开……”

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滴滴落下:“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她再次伸出手:“慕雅,对你而言,陛下是你此生的良人,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可他却不属于我这样的人,我心目中最好的男子已经去了远方从军,我现在要跟他一起去了。”

楚慕雅哭泣不已,她抬手替她揩去腮边眼泪:“别哭,我很好,真的很好。此生从未有过如此轻松之时,可以不用管世俗礼法,不用担心自己哪句话犯了天颜。”

忽而一把扳过她的颈项,似用尽了她此生最后的力气,勉力抬起上半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慕雅,你要小心萧青女,别再让她陷害于你。”

楚慕雅止住抽噎,一脸震撼地看向她,只见她轰然倒在床上,神色如常,仿佛不曾说过方才那话,眸中的星辰渐渐暗淡,声音也渐渐低落下去:“听说草原上天高云阔,如果我能去到那里,就能和他一起驰骋于天地间。”

她脸上一片恬静,眼睛缓缓地闭上。虽然形容枯槁,却仍挂着少女般的满足笑意,口中喃喃念着些什么,大约是那个人的名字,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弱,直到那只握着她的手垂然跌在床上……

白雪皑皑。在出绿萝殿的那个瞬间,四面八方的寒意从领口处灌入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漫天雪花飞舞着,到处是一片纯白的世界,然而这冰天雪地却并非完美,天边的乌云似乎带来了更大更疯狂的暴风雪,压得几颗百年梧桐不堪重负。

心底的荒芜如同冰天雪地的琉璃世界,美则美矣,却是如心死般的寂寥如灰。

小玄,你可知是你的任性害死了她?

她愤然推开延庆殿的大门,高僖尚有些茫然中的惊喜,喝退了想要阻止她上前的内侍,问道:“外面下着大雪,你怎么来了?”

冰冷得如同来自暴风雪中的声音横溢:“陛下可知,洛美人刚刚没了?”

高僖讶然一声,一条人命不过是惊起他眼中几乎微不可见的波澜:“哦,朕还打算封她为婕妤。她怎么啦?”

文喜代她回道:“陛下,陛下不在宫里的这段时间,洛美人得了急病,她自己不肯宣太医,所以一直拖着,直到现在。”

高僖凝眉,缓缓转过身去,一声惆怅,须臾的默然,叹道:“再好的医术也医不了一个求死之人。慕雅,朕知道你难过,你且放心,朕会将她以贤妃名义厚葬。”

人命如此轻贱,不过是帝王的短暂惆怅,一个死后可有可无的加封,人命的陨灭只如日升月落,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可谁又在乎,谁又想过那是她何等绝望的一生!

楚慕雅只觉齿冷:“她生无可恋,是因为她在宫里看不到任何希望,而陛下曾经毁了她在这世间原本的希望,你明白吗?”

高僖惊异道:“你说什么?”

她只觉眼前温润男子前所未有的凉薄,弱小的身躯抓了他的衣领:“陛下既然不喜欢那些女子,为什么还要把她们选入宫中为妃?既然选了进来,为什么不宠幸她们,让她们日复一日独守空房,还要互相算计得死去活来?如果是为了争宠而死,那她是死有余辜死得其所,可是她到底为了什么?其他女人又是为了什么?”

高僖只是怔然,文喜惶然道:“娘娘,您不能这么跟陛下说话……”

“为什么不能?”楚慕雅已近乎歇斯底里,“就因为你是皇帝,所以你可以不用看任何一人的脸色,不用管任何一人的死活,你凭个人喜恶而为,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喜欢的女人你就理,不喜欢你就不理!你说你身为君王,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可你是否想过其他人同样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