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性世界的工地现场,女性的在场,对男人而言,是羞愧的。于是有人说:工地,让女人走开。

办公室主任杜重宁打通王云霞的电话5分钟后,一双穿着蓝色高帮套鞋的脚跨进了办公室的门。

“我这两天犯什么错了,喊我到办公室来做什么?啊,还是这里好,好热,我们钢筋加工厂冷死的,开不了空调。”

她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小错误,而被办公室叫过来。杜重宁咧着嘴一笑:“大侠,今天下大雪,钢筋厂封了,不准进入,怕你闲得慌,找你来说说话嘛。”

整个工区,除了办公室和后勤有女职工,一线很少有女的,但王云霞直到退休,一直在一线。

她人还没进办公室,声音先传过来,硬朗,又有磁性,有女性的妩媚,还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气势。她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黑裤子,裤脚塞进蓝颜色的靴子。小圆脸,丹凤眼,看人的眼神端庄专注。头发焗成了酒红色,蓬松得很。后来才知道她是因为女儿的婚礼,为了遮住半头的白发而焗的油。她嗓门大,胆大,人称王大胆,也有人叫她王大侠。

王云霞比我大4个月,因为是同龄人,孩子也差不多大,很快便找到了共同的话题。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办公室大肚子的郑心乐也加入了我们的聊天行列。你一句,我一句,办公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杜重宁很识趣地掩上门出去,把空间留给了我们三个女人,再说这么吵,他也无法工作。

郑心乐刚刚做过产检,肚子里的宝宝整9个月,没几天就要生了。小家伙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的,夜里闹腾得更加厉害,害得心乐整夜睡不实。小郑扎着马尾辫,坐在电脑面前,屁股只敢坐半张板凳,医生说了,要多运动,胎位才能正,生的时候少受点罪。

王云霞接过小郑的话茬说:“我怀姑娘的时候每天蹲在地上切割钢板焊东西,有时候还要爬到高处焊接,每天的运动量很大。穿着大衣服,一直到生一点也看不出来。”

郑心乐学的是工程监理专业,从大一就开始到工地实习,本科毕业后进了工地。开始在房建的施工工地做资料员,后来当监理,再后来随爱人张中华到了大桥。夫妻俩年龄不大,但工作经验很丰富,能吃苦。张中华是安质部部长,郑心乐原来做资料员,后来调到办公室,两个人都是老工地。资料员工作针对性强,事情相对单一,但办公室的事情太琐碎了,忙得脚都落不下来,预产期就这几天,也得忙。办公室算上司机,也没几个人,一个人同时要做几样工作,郑心乐挺着大肚子也没法提前休息,一直到进产房的前两天才去住院,休完产假准时回到工地上班。小郑是内蒙古人,父母不在身边,把婆婆接到工地来照顾宝宝。小家伙总是生病,一个月要往医院跑好几趟,小郑一夜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觉,白天疲惫不堪,工作起来有点力不从心。

郑心乐要忙着做报表,没心思和我们说话,收住了话头,闷头做事。

王云霞接着话头说自己挺着大肚子的那9个月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蹲在地上焊几个小时,下班的时候腿都僵住了,站不起来,要人拖。

做电焊工春秋天还好,冬夏日子难过,背上太阳晒,脚底下的热气蒸烤,手里拿着焊枪,再热的天脸上都要戴面罩挡住飞溅的火花,加班加点是常事。那面罩戴在脸上,不透气,闷得想吐,如果在桥面上施工下不来,是不敢喝水的,到哪上厕所去。现在的工地好,每个地方都配备了临时厕所。活紧的时候,赶工期,饭都是送到桥上吃。

干电焊工,从来穿不到一件干净衣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衣服上永远有一股电焊燃烧过的怪味,一天洗几遍澡也没有用。

那个年代的孕妇不管什么工种,都要坚持到最后,孩子一满月就开始上班。

王云霞和所有女电焊工都是这样的,一天没法休息。

姑娘长大后抱怨自己的皮肤黑,说都是妈妈那时候干电焊工烟尘熏的。

王云霞心里想着对不住女儿,但嘴上不肯说出来。

“总不能因为怀孕不干工作,只要能平安生下来就好,你不也长这么大了,皮肤黑点要什么紧哦,又不是残废。”不过现在想想,女儿从小体质不太好,与她那时候整天吃食堂,天天蹲在地上焊钢板有关,都是户外作业,风吹日晒,对胎儿多少会有影响。

电焊是纯粹的技术活,要么是蹲,要么是爬高。

19岁的王云霞花一样的年龄,初中毕业后在家待了两年,顶父亲的职进了大桥,父亲回了徐州睢宁老家。父亲在工地上是混凝土工,一个女孩子干不了混凝土工,但也没有更好的工种。大桥局的桥校开了好几门课,有电焊、电工、绑钢筋等一些技术工种的班,王云霞和另14个女工参加电焊工培训班,也有一部分人学钢筋绑扎,大家学习都非常用心。

培训结束后,14名女电焊工,有4名分到别处去了,后来再也没见过面,王云霞等人分到了九江大桥。电焊工大多是高空作业,在水上电焊,每天爬上30多米的高空,脚下江水哗哗奔向远方。那时候大家都很年轻,说笑打闹,没有人害怕,更不畏艰苦。

“那时候在钢护筒里焊接,腰和身子蜷在里面。大个子根本进不去,我个子小,往里面钻的次数也是最多的。在封闭的小空间里,恨不得把身子折叠起来,一干就是十几小时,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动物园里的狮子老虎被关着也不这样,我们做这个活,被关在小笼子里,不仅动不了,还要把活干好。”

没想到拿焊枪整整20年,转岗开吊机又是10年整,那时候觉得转岗等于重新投胎一样。

和孩子爸从相识到成家,到孩子都成家了,王云霞和老公两个人都是分着的。他老家是泰州的,也是顶职进桥的,在大桥上干最苦的工种——装吊工。开始谈的时候,家里没一个同意的。说两个人都在桥上,顾不上家,而且他的工作太危险。谈了一年才结婚。王云霞爸爸告诉女儿说:“你别后悔。大桥上男的多,女的少,不少优秀技术人员,有上升空间,优秀的人你不谈,非要谈个最苦的装吊工。”要说和他谈的原因,王云霞笑笑说:“他能让着我,不管什么事都不和我计较。他们家人很愿意我们谈,原来他在家还谈了一个,定了亲,后来因为我退亲了。”他想,找个老家的还是两地分居,要是找个大桥的,天天能在一起就好了。王云霞的爸爸后来也同意他们的婚事,觉得既然两个人能在一起不分开,谈就谈吧。没想到希望找个对象能在一起的,到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这是传说中的命吧。

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这30年中,王云霞和爱人待在一个工地的时间只有2年,那时他们初相识,一同被分进九江大桥。到孙口大桥的时候,王云霞留下了,爱人调到芜湖大桥项目部,后来再也没能在同一个项目部。从孙口大桥、芜湖大桥、南京大胜关大桥、荆州大桥……哪里造桥就到哪里,工作从来不固定,领导叫到哪就到哪去。

“大桥人的家庭最受苦的是老人和孩子。我的孩子从小都是父母带回老家养大。那年奶奶胃癌,我只能把孩子带到芜湖读书。芜湖工程结束后,因为单位效益不景气,大批人下岗了。一直到孩子小学毕业,公司效益回暖,我回公司上班,奶奶的身体好转,又把她送回老家读初一,在学校寄宿。因为孩子那几年在自己身边长大,刚住宿时很不习惯,天天偷偷哭,我在工地上也想她,每夜都睁着眼睛到天亮。后来爷爷奶奶在学校旁边租了间房子陪着她。”

南京大胜关大桥工程快结束,电焊工没有多少活,接下来架水上的钢梁,需要吊车司机。领导让王云霞学开吊车。

别人学开吊机还有师傅,但当时就找不到师傅带她,靠她自己摸索。

在水上架钢梁,技术性非常强。一段钢梁千吨以上,吊这样的庞然大物,每一次起吊都要稳、准,才能对上去,这需要开吊机的人胆大心细。如果心里有一点慌,梁就难架上去,越是来回启动,心越慌。

“我凭自己的感觉估算多少重量,起吊的时候,心里有杆秤装着。别人开吊机时不愿意动脑筋,但我每天都在思考怎么样能一次性成功。同事们只知道喊我王大胆,也有人喊我王大侠,他们哪知道我在心里谋划吊梁的秘籍。吊钢梁一天要站12个小时,从早上6点到晚上6点,中间1小时吃饭。夜班也是12小时,那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