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桥宁果断地吩咐工人:“用水泵冲雪,然后再抹干净施工,千万不能在混凝土表面撒融雪盐,会腐蚀混凝土,影响质量。”

一年四季中的施工,最痛苦的就冬夏两季。夏天热得恨不得把身上的皮剥了降温,冬天冷得恨不得挖个洞钻地底下避寒。

记得那年天冷的时候,江上的温度比岸上的温度低2到3度,而且湿度大。纱布手套一沾到钢构件上就给冻住了,揭不下来。天冷做事本来就缩手缩脚快不起来,戴手套又碍事,心里那个急,干脆脱了手套做事。手在寒风中开始还知道疼,几分钟后便失去了知觉,像木头一样。后来手被严重冻伤,落下了后遗症,到了冬天手就容易打抖,筋骨给冻坏了。

大桥人皮实,许多病都是因为年轻时太苦,埋下了永久性的祸根,人到中年时,全面爆发。

在江上施工远比在陆地上困难,遇到在江中打钻孔桩、钢护筒,钢围堰施工时,拖轮把围堰固定在桥底下的位置,用泡沫定位,沉井一直下沉到江底,然后浇筑钢筋笼。那时候的沉井远没有现在的大,直径只有50多米,但在当时就已经很壮观。现在的沉井越来越大,五峰山大桥的沉井直径达90多米,大得像个足球场。在这个上面钻孔桩、承台,然后是主塔、桥两边挂斜拉索、架梁。

我们装吊工就是负责架梁、挂索,每天如此。

那时候柳桥宁是副分队长,手下有三十几个职工,加上七八个民工,分两个班,一个是高拴班,一个是丝拧班,还有脚手架班、架梁班。架梁班的任务特别重,作为副分队长,得带头干。

早晨6点钟坐船往江中心上班,到晚上6点半下班,再坐船上岸。那时候没有班车,步行半小时,到生活区又要1小时,总要七八点钟才能到。来回要14个小时左右。每天早晨必须要起早,起迟了就赶不上船,只能等8点钟的船。

工程不管大小,打基础最苦。在沉井封孔的时候,等把水抽干净了,浇好承台,基础工程才算大功告成,整个工程要一鼓作气。五峰山南锚基础施工同样如此,地下工程太危险了,每天在现场心都拎着,始终放不下。

江上的施工不同于地面,上去了很难下来,连续几十小时拼。有一次遇到江上起大雾,来接班的人迷失了方向,只能等雾散。在江上施工本来就危险,接班的人来不了,连后备力量都没有。这几十个小时,他们就守在江上,而且那时正在浇大型混凝土,连续运转,无法停工。在出不去进不来的情况下,几十号人要在江上忍受饥寒、疲惫。

现在回想起来,柳桥宁说都不知道怎么熬过那几十个小时的。说到最熬心的工程,是2002年去巴基斯坦援建大桥。

“我们去的时候巴基斯坦在打仗,巴方为了保证大桥的进度,全程武装持枪跟着我们的车。”

当时一共去了40多个职工,共去了两次。

巴基斯坦热,40多度,而铆钉要在铁炉里燃烧到1200度,与钢梁铆接,时间在10秒钟内。四个人一组,一个烧炉子的,一个往孔里塞螺栓,一个拿铆枪,另一个辅助。速度要是神速,一天下来最多只能铆接120个左右。这种铆接方法只在南京长江大桥用过,别的项目没用过。工程工艺非常特别,巴基斯坦所有的大桥只相信这种铆接方法,他们认为其他方法不牢靠。后来架梁的过程更遭罪。钢梁的表面温度达70多度,无法站上去,垫一块板子上去,还是烫。他们的鞋也是特制的,底特别厚,否则脚板会被烫伤而无法干活。钢梁安装好了要刷油漆,温度太高了,油漆前面刷上去,后面就淌下来,或者很快变成一层漆皮掉下来。怎么办?只能用水给钢梁降温,等钢梁干了再刷油漆。

他们每天要喝很多水。3升的瓶装雪碧,每天要喝4大瓶下去,从早到晚每个人的衣服上看不见一点干的,喝下去的饮料变成了盐霜,裹在身上硬邦邦的,感觉披上了一层盔甲。

早晨6点20分出发,到晚上10点才能回到休息地吃饭,每天十五六个小时。因为中国中铁是去援建,时间很紧,必须抢工期。为了照顾中国人,专门做大米饭,有人帮忙洗衣服。

整个援建过程,不知道比在国内苦多少倍,剥皮抽筋似的。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喊一声苦,心里的那口真气始终没放下,更不能给中国人丢脸。他们每天想:快点把事做完,早结束早回国,所以每天拼着命去做,一刻也不愿意懈怠。同去的40人中,柳桥宁与其他几个人皮肤很白,几个月晒下来,除了牙齿是白的,所有人晒得像黑人似的。

从巴基斯坦回国,来不及休整,柳桥宁很快到了广西的柳州双冲大桥。

在国内的工程中,最苦的是芜湖大桥,最难的是南京大胜关大桥。越是复杂的大桥,越是技术含量高,出现的问题越是多,施工越是困难,其基础工程越是庞大。江中吊装围堰,打桩钻孔,锚碇的开挖,无法想象会出现怎样的问题。

说到妻子刘凤,柳桥宁忍不住笑,和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婆一起过日子,是柳桥宁前世修来的福气。

那时候中铁大桥集团有个桥校,刘凤就毕业于那个桥校,分到钱江二桥工地做了一名钢筋工。那个年代工地上的女的要么是钢筋工,要么是电焊工。钢筋工也是体力活,运钢筋的货车来了,她们像男人一样,一车一车卸货,从头到脚都是铁锈。

柳桥宁刚顶职到钱江二桥的时候刘凤在钢筋班,抬钢筋,扎钢筋,他在江上做装吊工。

钱江二桥从1985年开工,到1992年快结束时他们才开始谈对象,两人都是桥二代。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钱塘江涌动的潮汐见证了这对年轻人纯净的爱情。他们在1992年喜结连理。

“那时候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真可怜,才工作时都是学徒工,工资36元。一年以后转正,能拿到66元。结婚时买了一台电视都感觉太奢侈,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家。工地转到孙口黄河大桥,我们身上加起来总共200元,好在大桥职工坐火车是免票,可以省点。因为经济能力有限,连孩子也不敢要,结婚3年才敢生孩子。”

在强涌潮下修桥,潮头高的时候1米多高,他们新婚的宿舍离江边并不远。下班后,两个人一起去江边听潮,阵阵潮声与他们的心合拍,什么话也不需要说,但能感受彼此的心与那潮水一齐涌动,声声动听。钱江二桥的引桥很长,比现在的五峰山大桥的引桥还要长,两个人在潮汛声中沿着引桥能走很远很远,也不觉得疲惫。

也就是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两个人同在一个项目部,后来便分开了。

1994年,刘凤害喜了。那时候到了孙口大桥,经济稍微好些,能拿到1400元的工资,两边的老人都不要他们贴钱,只有逢年过节时给双方老人寄点钱回去。

刘凤每天挺着大肚子下工地扎钢筋,别人做什么她做什么。1995年正月,刘凤给柳桥宁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刘凤妈去世得早,婆婆就是妈,来工地帮着照顾月子,等孩子满1岁了,带回泰兴老家。半年后,刘凤实在太想孩子,又把她接到工地来。那时候已经到了芜湖大桥,刘凤把女儿送到当地幼儿园。可是因为生产任务紧,刘凤经常加班,经常赶不上接孩子,别人家孩子早走了,刘凤赶到幼儿园,只有女儿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望。许多次厚着脸皮跟幼儿园老师打招呼,另外再多给些费用。芜湖大桥结束后女儿正好上一年级,那几年全国都在搞下岗,单位效益也受到严重影响,刘凤和许多同事一样暂时下岗,拿320元的生活费。

而柳桥宁跟着去了苏州,又去了巴基斯坦援建。2006年9月4日,南京大胜关大桥开工,柳桥宁终于能回到家门口上班。从工地坐公交车到家还是要1小时。说起来是回到南京,等于隔着一座城,一南一北,想回家见一下老婆孩子还是不容易。

那段时间公司也很困难,项目难接。大有大难,小家庭更难,开门七件事,哪一样不要钱。单位有不少下岗的人出去做生意,女的做服装,男的做工程。柳桥宁也想过跟在别人后面出去挣大钱,但他对大桥有感情,这一步还是没跨出去。

2013年是女儿最关键的时候,在奶奶家那边读高三,刘凤在另一个工地,心挂两头。柳桥宁那时候在南通海安李堡,修一条到南京的高速公路桥。为了回去看父母,他买了车,1小时就能到泰兴。

从这年起,他每个月至少回家一趟看瘫痪已久的父亲,尽量帮母亲一把。这时,柳桥宁在海安的工地,刘凤在扬州的工地。

“我们单位很少有女职工,再说女的也不愿意来,流动性太强了。”

直到五峰山大桥项目开工,两个人才转到同一个工地,女儿也上了大学。刘凤想孩子的时候,两个人只能利用晚上下班时间抽空去看看她。夫妻俩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女儿找个如意的对象,柳桥宁常拿柳柳开心:“柳柳,老爸帮你介绍一个我们项目部的小伙子吧,那么多优秀的小伙子,个个能力强,长得也帅,随你挑。”可是柳柳小脸一摆说:“我才不会找你们大桥人。你看看,妈妈嫁给你这个大桥人,过的日子哪里像家,东奔西走了半辈子。大桥人再优秀,我也不嫁。找个大桥人,以后我们有了小孩子也是没人管没人爱。”柳桥宁苦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