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说出来,可能没有人会相信。

自从我记事起,每晚睡前,就要穿寿衣,戴寿帽睡觉,而且那件寿衣花花绿绿的,身前还要贴好几张画满符咒的黄纸。

睡到深夜十二点,爷爷就会来到我房间,在床前摆个香炉,插上三支贡香点燃。

直到第二天早晨,在我醒来前,爷爷才会收拾干净。

六岁之前还好,我年幼什么都不懂,爷爷要我穿寿衣戴寿帽睡觉,我也会乖乖听话。

但是长大几岁,有次我们村有个老人过逝。

我亲眼看到,老人躺在棺材里,穿的衣服和帽子,都是花花绿绿的,竟然跟我的款式相同,就是衣服宽大点。

我心里好奇,问大人才知道,那是给死人穿的寿衣。

得知这件事,当时把我吓坏了。

睡觉前,不管爷爷说啥,我都闹脾气,不愿意穿那件花花绿绿的寿衣。

我又没死,怎么能穿死人的衣服?

而且每晚还在我床前烧香。

这不是咒我早死吗?

结果爷爷很恼火,气得当场就把我打了一顿。

平时爷爷很疼我,哪怕做错什么事,也只是训我两句,从来舍不得这样打。

但是这次打得真狠,屁股都被打肿了。

还严厉叮嘱我,若是不穿寿衣睡觉,我这条小命都别想保住。

这件事,我问过爷爷几次。

但是每次,他都摇头不语,只字不提。

爷爷还给我定了三个规矩,不能去河边,不能去后山,还有天黑前必须要回家。

而且到了每年的七月十四,我白天不能出门,只能穿着寿衣,躺在床上。

到了那天,家里大门都是关着的。

屋里的门和窗,都要贴着画了符咒的符纸。

至于爷爷,会寸步不离守在我身边。

记得很清楚,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百般追问爷爷,才终于肯说出原因。

爷爷当时看着我,语重心长说道:“陈平安,如今你也长大懂事了,既然一直想要知道,爷爷也就不再瞒着。”

我点头,满怀期待看着他。

爷爷抽了口旱烟,叹口气才道:“从你出生以来,爷爷都让你穿寿衣,是因为你天生五阴俱全,寿数残缺,没有别的路可选,才用这种办法来保你性命。”

“五阴俱全,寿数残缺?”

我嘀咕句,就很惊讶地问道:“爷爷,你是说我是个短命鬼?”

“可以这么理解。”

爷爷道:“人的命格都分阴阳,阳聚人,阴招邪,极阴和极阳之命,是命格两个极端,而你出生时辰不好,是阴年、阴时、阴地出生。”

“恰巧,还是七月十四那天。”

“所以你这命,是最容易招邪的极阴体质。”

我听着,就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又问爷爷,“每晚睡前穿寿衣,就是为了保住我的命?”

“嗯?”

爷爷点头道:“你这种命格,阴气大重,只能用寿衣锁住你身上的阴气,才不会被邪崇注意到,尤其是每年的七月十四,可以说就是你的劫难。”

“爷爷,那我往后,都得穿寿衣睡觉?”

“等你满了二十岁就不用了。”

爷爷摸摸我的头,很沧桑的脸庞,难得露出笑容道:“过了二十岁,你的阳气就足够强了,但是也需要注意。”

“爷爷送给你的玉佩,你要随身戴好,任何时候都不能取下来。”

“还有我给你定下的三个规矩,你一定要遵守。”

爷爷不厌其烦地叮嘱。

从小到大,这些事都交待我无数遍了。

也因为这样,我从来都很孤单,只能看着村里的小伙伴,成群结队的,下河摸鱼,上山掏鸟窝,而我什么都不能做。

但是有次我没忍住,背着爷爷就去了趟后山。

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在下午,碰到我们村的刘家宝了。

刘家宝常去后山,用铁夹子夹野味,早上去放,下午就去收,有时能夹到野兔野鸡。

看到我蹲在门口,刘家宝就跑了过来,“平安哥,要不要去后山玩啊?”

我比他大一岁,跟我关系很铁。

在我们村,愿意跟我玩的伙伴不多,就跟刘家宝是好哥们。

“我不想去。”

我直接摇头拒绝,爷爷说的规矩不能破。

“是怕你爷爷揍你吧?”

刘家宝道:“平安哥你河边不敢去,山里不敢钻,村里的小伙伴都笑话你了,你可不能被别人看扁。”

“再说,今天你爷爷不在家,你偷偷去溜哒一圈,也不会被发现。”

今天我爷爷,确实是出门了。

爷爷是个先生,十里八乡的村民,要是有个红白喜事,都会请他过去主持。

刘家宝这么一说,确实让我有些心动。

现在我不小了,已经满十八岁。

何况还是白天,阳光最烈时候,就算我五阴俱全,是招邪的极阴体质,也应该不会有事。

而且我脖子上,还戴着爷爷送给我的玉佩呢。

一阵头脑发热,我便点头答应,把门锁好,跟着刘家宝就去了后山。

这是第一次来。

以前只能远远看一眼,今天终于如愿以偿,让我很是亢奋。

但是来到山后,我发现有很多坟包。

一时间,我有些怕。

刘家宝就笑道:“埋在这里的,都是村里的老人,平安哥你不用怕,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很小的时候,常来坟地捉迷藏,还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来坟地捉迷藏?”

我听着惊骇,没想到村里的孩子,胆儿都这么肥。

就在此刻,我突然听到了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来。

同时还有人在哭……

就像是在哭丧,声音凄厉,让我听着就吓了跳,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大白天的,谁在山里哭丧?

我紧张起来,抬头张望,就见前方树林里灰蒙蒙的,翻腾着一股很大的雾,而且还刮着股怪风。

我缩了缩脖子,感到浑身凉嗖嗖的。

也在这时候,突然有群人,从白雾里走了出来。

那些人有男有女,老幼皆有。

他们穿着奇怪,就像我晚上穿的寿服,他们穿的衣裤,也是花花绿绿的。

而且一个个披麻戴孝。

紧接着,一口漆黑的棺材,被八个粗壮的大汉抬着,从白雾里走了出来。

后面还跟着群敲锣打鼓,以及吹唢呐的。

一路敲敲打打,伴随着很伤心的哭丧声,正往我这边走来。

而我看着,顿时目露错愕。 没想到今天会有死者出殡,抬到后山来埋,但是这几天,没有听到,我们村有人过逝啊。

按照农村的习俗,一般早饭后出殡,将死者抬出去埋。

现在都下午三四点了,怎么也有人出殡?

这些念头刚闪过,有个老驱,拄着拐杖,慢腾腾先走了过来。

从我身边路过时,有四张百元大钞,从口袋里掉到地面,正巧就掉在我脚下。

我神色怔了怔,连忙弯腰拣起来。

想要还给人家,但是人已经走远,而且送葬的队伍已经过来了。

见没人注意这边,连忙把钱寨进口袋里。

若无其事的,扫了眼那群送葬的。

走最前面的是个小男孩,手里捧着张黑白照遗像。

还是个老婆婆。

这遗像里的老婆婆,白发稀疏,皱巴巴的脸庞,就像是张老树皮,堆积着刀刻般的皱纹,眼眶深陷,眼珠子都快要看不到。

那模样,看着就让人瘆得慌。

而我打量眼,顿时脑海轰鸣,感觉这遗像里的人,很像是刚才掉钱的老驱。

也就在此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遗像里的老婆婆,猛然睁眼,咧起嘴角就对我笑了笑。

“我去……”

这把我吓了跳,两腿哆嗦着,差点软倒在地。

但是我壮着胆,再次瞧了眼,发现遗像里的老人,并没有在对我笑。

这是我看花眼了吧?

我惊疑不定,心里却倒吸了口冷气,差点被吓个半死。

然而环顾眼其他人,我就发现,一个个显得不是很正常,他们脸色都像纸样惨白,没有半点血色,表情木纳,都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好像注意到我在打量他们,送葬的人突然都站着不动了。

纷纷转头,朝我这边直勾勾望来,哪怕抬棺的,敲锣打鼓的也停了下来。

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

一时间,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尤其这群送葬人周围,还翻腾着轻纱般的白雾,又被这般赤裸裸盯着我,那种画面感,给人感觉很阴森诡异。

当场就把我吓懵了,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都瞧啥呢。”

这时有个糟老头在我旁边顿住脚步,对送葬的人恼怒道:“这是老陈家的娃,老陈家历代先祖,还是这后山的看山人来着。”

这句话说出口,送葬的人才缓缓转头,收回了那直勾勾的目光。

敲锣打鼓的声音响起。

抬着棺材,送葬的人就继续上山了。

“孩子你来这里做啥?”

糟老头转头瞪我眼,将我往后边推,同时吹胡子瞪眼道:“你不要命了,这种地方是你能来的,赶紧给我走。”

“刘大爷?”

看着这糟老头,我就愣了愣,旋即激动说道:“刘大爷,这是你们村,有老人过逝了?”

遇到的是个熟人。

就是隔壁村的刘大爷,跟我爷爷很熟。

记得在年幼时,还去我家吃过饭,不过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

没有想到,再次遇到会是在后山。

遇到刘大爷,我心里就不怕了。

但是刘大爷却焦急道:“别大爷不大爷的,你小子给我快走。”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颤颤巍巍离开了。

刘大爷这古怪的性格,让我不由得苦笑,紧接着,就看到刘家宝跑了过来。

他看到我,便很无语道:“平安哥我找你好半天了,你怎么在后山乱跑,嗯…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环顾眼周围,刘家宝眉头紧皱起来。

“我没乱跑啊。”

我说道:“刚才有个老人出殡,抬到这后山来埋了,就是在那边。”

说到后面,我伸手指了过去。

但是。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那群抬棺送葬的,都已经看不到人。

山林里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怎么会这样。”

我孤疑道:“那群抬棺送葬的,刚刚还在,怎么就都不见了。”

“你眼花了吧?”刘家宝说。

“没有。”

我说道:“刘大爷你知道吧?就是他们村有个老人过逝,刘大爷也来送葬了,刚才还跟我说话来着。”

听到这话,刘家宝倒吸口冷气问道:“平安哥,你是说白家村的刘大爷?”

“没有错啊。”

我点点头道:“就是他老人家!”

“平安哥你别瞎说。”

刘家宝不淡定说道:“这刘大爷,前段时间刚过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