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嘴唇紧闭,目光严肃。他的相貌神态,活脱脱就是民国版的张爸。乃至于张晓珂看到他的第一眼,几乎就想要扑到对方怀中,询问老爸是几时过来的。

不过他仔细看去,还是能发现这个人和老爸之间的区别。爸爸的上唇留着一些小胡子,年纪也比他大一些。其实仔细看,五官大概也就只有六七分的相似,但关键是……这个人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质,简直和老爸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这个男人显然也被张晓珂这声老爸搞得有点迷糊,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张晓珂也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连忙向这个人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实在是我太想老爸了,所以把您……”

“没关系。”男子朝他友善的一笑:“我叫徐辉英,你喊我老徐或者徐主编都可以。你先坐好,我这就去给你拿药。”

张晓珂坐到那张用几块木板外加两个破柳条箱搭起来的床上,只觉得周身就像是散了架一样。之前由于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一点都没察觉到身体的异常,直到这时候彻底安全了,才感到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没有一个地方不难受。

那些被乞丐打的地方连同在码头被殴打所受的伤一起发作,疼得张晓珂直冒冷汗。而小狗阿布蜷缩在张晓珂脚下,也发出一声声哀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味道。不问可知,阿布伤得也不轻。

不过即便如此,张晓珂的心依旧很安稳,没有感到丝毫紧张,也没有担心自己或是阿布的处境。说来这也没什么道理,自己和这个人素不相识,即便是他帮了自己,也就是个萍水相逢关系,不应该凭这点小事就对对方信任有加。

可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就是一面之缘,而且现在自己和阿布还都受了伤,可是张晓珂并没有感到害怕,只觉得有这个人在,自己就是安全的。

张晓珂忍着伤痛四下看去,发现这间房陈设虽然简陋,但是收拾得十分整洁。看得出来,主人并不是一个邋遢鬼,哪怕房间狭小,物品众多,依旧摆放得井井有条。而且房间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怪味,地面也很是干净,没有果皮碎纸之类的东西。

别看房间简陋,可是论起卫生水平以及房间的利落程度,却不是张晓珂现代的卧室所能比。

想到这里,张晓珂的脸微微一红,为自己的邋遢而羞愧。

在现代社会,父亲要求自己打扫房间时,自己总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不是学习太紧张,就是房间小,没什么收拾的必要。可是现在看看,人家的工作难道不比自己多?时间不比自己紧张?可是人家就能收拾得好,自己就是那副样子。

这个人收拾东西的样子,很像是……老爸?

张晓珂的心又是一动,越发感觉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和老爸是那么相似。

一定是太想他了……不对,我才不想他呢!

张晓珂在心里为自己鼓气,强撑着不肯低头。就在这时,那个男子从外面走了回来,在他的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样药品。

“来的路上我看过了,你受的就是皮外伤,而且没伤到骨头。只要及时上药,就没什么关系。我这里有棉花和跌打酒,给你擦擦身上就好了。如果有破的地方,就用红药水擦擦,很快就会好。至于你的小狗……”

男人看看阿布,阿布朝男人小声叫了一声,声音里没什么愤怒或是威胁味道,反倒是充满哀求。

“我知道了,肯定会治好你的。”

男子微微一笑,阿布似乎也听懂了男人的话,叫了两声之后,就乖乖躺在张晓珂脚下不动。

“谢谢您。”张晓珂心头感激,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费了半天劲,也就说出一声谢谢。

男人倒是非常洒脱:“不用客气。不管是谁遇到这种事,都应该出手相助。对了,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徐辉英,是这家报社的主编,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徐辉英?

张晓珂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见过,但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估计是自己记错了。他又不是什么历史名人,自己怎么会记得住他的名字。

彼此通报姓名之后,徐辉英一边给张晓珂处理伤口,一边说:“我是个报人,工作就是让老百姓看到世界的真相,把那些丑陋、邪恶的东西展示给世人看。比如李四保那种人,为非作歹作恶多端,仗着背后有几个败类撑腰就为所欲为,这种人我就要跟他们斗到底。”

“那他为什么那么怕您?”

“没什么。我虽然是报人,却不是文弱书生。早年也曾跟人学过拳脚,真动手的话,他们不是我的对手。再说我手里还有更强大的武器,就是这家报社。他如果真的无法无天,我就会把他的罪行在报纸上予以揭露。他背后那些人,是要李四保为自己做事的,而不是要他暴露。一旦他闹得人神共愤,那些人才不会保护他。所以李四保不管从哪方面说,都不敢跟我为敌。”

说到这里,徐辉英又皱起眉头:“对一个小孩子也下得去狠手,这群人简直丧心病狂!我这次不会跟他们善罢甘休,一定要让地方政府给咱们一个交待!”

听到徐辉英的话,张晓珂心里只觉得格外温暖。自从来到民国,这还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既有本事心地又善良的人。这个人似乎有一种魔力,只要在他身边,自己就不会感到害怕。到底是因为他长得像老爸,还是说他真有某种本事,让自己忘记恐惧和紧张。

就在他思考着该怎么和徐辉英说明自己困境的时候,徐辉英又说道:“其实我观察你也有好一阵子了。从你在夫子庙乞讨开始,我就已经注意你了。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搜集李四保为非作歹的证据,对他手下的人也有所了解。你是个生面孔,而且就那种乞讨方式,一看就知道不是李四保手下。夫子庙是他的地盘,你不是他的手下却在他的地头讨饭,他肯定不会放过你。不过我还是来晚了一些,差点让你吃亏。”

“徐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张晓珂想要起身向徐辉英行礼。可是徐辉英更快一步,把张晓珂牢牢按住。

“别乱动。我现在给你擦药,你乖乖躺着配合,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徐辉英的手格外有力,张晓珂只好乖乖趴在那里不再乱动。张晓珂心里有些奇怪,一个报社记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即便他不是个文弱书生,身体也不该强壮到这种地步吧?

不过没等他再想下去,徐辉英已经继续说道:“你不用谢我。不管是谁遇到这种事,我都不会见死不救。你现在最应该考虑的,是你自己的生活问题。你的父母在哪?你的家人在哪?”

“我……我的家人都不在这边,我也没有家了。”张晓珂结结巴巴地回答着。

徐辉英沉默片刻,说道:“是这样么?我原本以为你这样的孩子,家境应该还不错,没想到……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难道真的要靠乞讨过一辈子?”

鬼才会在这里过一辈子!

张晓珂心里嘀咕了一句,不过还是回答了徐辉英的问题:“我肯定不能再去乞讨了,不过下一步该怎么做,我现在还没有想好。我今天找了一天的工作,结果什么都没找到。晚上也是实在没办法,才选了这条路。”

徐辉英叹了口气:“这不怪你,要怪就只能怪这个世道。自从鸦片战争开始,我们的国家饱受外国欺凌,以至国穷民敝。好不容易推翻了满清政府,可是老百姓的日子依旧艰难。这些年军阀内战,把国家搞得四分五裂,民不聊生世道艰难。想要找一条生路,变得格外困难。就算是南京城,也没那么容易找到工作。不过不管怎样,你也不能再去乞讨了。我们要堂堂正正做人,不能靠别人施舍活下去。”

“嗯,”张晓珂赞同的点头,总感觉徐辉英和老爸说话、行事的风格很像。

徐辉英欣慰一笑:“我就知道,乞讨绝不是你的本意。放心,我会尽力帮你找一份工作,工资虽然不多,但是总归可以活下去。”

“谢谢徐先生。”

张晓珂还想行礼感谢,却又被徐辉英按住。他继续说道:“你好好待着,我去看看你的狗。我曾经学过兽医,可以治好他。”

阿布显然很有灵性,他知道徐辉英是来救自己的,所以在整个过程里格外温顺配合,全没了之前在巷子里与那些乞丐搏斗时的凶狠。

徐辉英一边微笑着检查,一边对张晓珂说道:“如果你不嫌弃,今晚就住在这里吧。虽然环境一般,但总归比马路上强多了。再说你的狗虽然伤势不重,也得休养两天,尤其不能再睡在大街上。那样对你、对它都不好。”

张晓珂看看房间里的布置,又看看自己身下的木板。这床怎么看,都不像能装下两个人的样子,自己睡这,徐辉英怎么办?

徐辉英看出张晓珂的犹豫,赶忙说道:“你安心睡着,我去其他同事房间过一夜再说。”

这一晚张晓珂睡得很是安逸,阿布也是一样。虽然一人一狗都有伤在身,但是他们都没有觉得痛苦,更没有睡在陌生环境的不适应。徐辉英的存在仿佛给他们带来了无穷的力量,让他们可以放心大胆一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