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要转正了!当了这么多年民办教师,这回终于要成正儿巴经的公家人了。”徐仙娥满脸欣喜地神色。

校长李湘杰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老师们头上:“别着急。这次民转公是有政策的。所有民办教师必须参加今年莱阳师范成教的入学考试,通过考试到莱阳师范进修一年,顺利结业之后有了中师毕业证才能转正。考不上的,一律辞退。”

“啊?”五个民办教师面面相觑,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他们当中年龄小的云秀已经三十四岁,年龄大的已经五十岁。在这个年龄参加考试?真好比是赶鸭子上架。

已经五十一岁的于秀兰老师首先打起了退堂鼓:“考不上辞退,那之前交的养老保险怎么算?我肯定考不上,就不费那个劲了。”

李湘杰苦笑一声:“这事儿我得打电话问问教委。”

徐仙娥抱怨道:“教体局也太霸道了吧?咱们莱州是县级市,全县民办教师得有七八百人。有几个能考上莱阳师范的成教?要是考得上早就考了!谁不知道有了中师毕业证好转公办?”

徐仙娥说的是实话。

云秀亦诉苦:“考不上就一刀切?这不是逼着民办教师下岗么?”

教体局的这项政策的确有着不合理之处。如果说优胜劣汰,提高教师文化水平,鼓励教师考取中师文凭这本无可厚非。可考不上就要一律辞退,这未免有些霸道和不近人情。要知道全县七八百名民办教师之中,一多半都是有二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

李湘杰叹了口气:“唉,我也觉得教体局这么做有点不近人情。可文件已经下来了,咱们啥也改变不了。考试是年底前,你们还有半年的时间准备。”

云秀追问:“那我们复习期间的教学咋办呢?”

李湘杰回答:“教学还是要照常进行。镇教委不可能给咱们沙岭完小招四五个代课老师。暑假之后,你们复习只能抽着节假日、晚上得空。”

云秀“哦”了一声,心里犯起了难。她一个人包一个班,教学任务本来就重。白天要上课,平时晚上批改作业都是到九点半往后。夏天是扇贝生长的关键期,丈夫玉杰已经去了海边常住。家里就剩下她和老娘、儿子。老娘已经七十七岁了腿脚大不如前,要靠她去照顾。儿子更不用说,他简直就是个小捣蛋鬼,同样要靠云秀看着。家里还有三亩责任田……现在又要准备考试,考不上就会丢了工作——云秀开始后悔前一阵没转到衡德小学去了。

李湘杰接下来说了一大堆鼓励大家的话,云秀却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会散了,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小可乐迎了上来:“妈妈,我今天在育红班得了小红花。”

育红班就是幼儿园,这个称谓源于六七十年代。现在虽没有红小兵一说了,胶东人还是习惯将幼儿园称为育红班。

心情不好的云秀没有说话,只是去了堂屋,翻出自己上高中时的数学、语文书。这两本书已经有年头了,书皮泛着黄。云秀翻着看了看,书上的内容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小可乐走了进来:“妈妈,给我洗面筋我出去粘知了。”

云秀满腹心事地走了出来,她去厨房的面缸里抓了一捧面,来到家里的自来水龙头前。知了是害虫,对于胶东人来说却是一道美食。这道美食制造的第一步就是洗面筋。白面不断用水冲洗用手挤压会变成有粘合力的面筋。面筋裹在长竹竿头上,拿着长竹竿到夏蝉聚集的梧桐树下,用长竹竿头上的面筋捅在蝉翼上,蝉翼会被面筋牢牢黏住。收杆将蝉取下,积攒多了之后回家用剪刀剪去蝉翼,泡在盐水中腌制一晚。第二天下锅过滚油然后晾干。一道美食就制作完成了。炸夏蝉酥脆、香咸,是一道下饭的好菜。

面筋洗好了,云秀将面筋递给小可乐,叮嘱道:“去粘吧。小河沟那边别去,天擦黑前回家吃晚上饭。”

小可乐手里扛着长竹竿,腰间挂着放知了的窄口竹篓,像一个整装待发的士兵般出了家门。

云秀坐在水龙头旁发呆。知女莫如母,赵吴氏看出女儿有心事,问:“你咋了?”

云秀说:“娘,学校让我们考学,考不上就不让当老师了。”

赵吴氏虽然不识字,却有着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智慧:“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玉杰挣的又不少,他们真不让你当老师了,你就在家里好好看着你儿子。”

云秀听后没有说话,只是去了西屋。西屋是家里堆放杂物的地方,她好容易才从一个破木箱里找出上高中时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课本。翻了翻课本,她又犯起了难。书上的内容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到她自己都怀疑学过上面的那些公式,背诵过那些古文。

云秀心里发急。片刻后她又劝慰自己,急有什么用呢?这次考试关系到她的饭碗。她已经当了十几年的老师,她不知道如果不当老师自己还能干什么。

“吱嘎”。小院的门被推开。徐仙娥推着一辆坤式摩托来找云秀。

“赵大娘,我来看你啦。云秀在家么?”徐仙娥支下摩托车,跟赵吴氏客套着。

“在家。云秀,你们学校徐老师来了!”赵吴氏朝着西厢房喊。

云秀走出西厢房,在小院里支起了一张小桌,摆上了一把蓝花大茶壶给徐仙娥倒了水。徐仙娥喝了口水直截了当地问:“你说眼下这事儿咋办?”

云秀愣了愣神:“还能怎么办?复习,准备着年根考试。”

徐仙娥一把将白色搪瓷茶杯放到桌上:“考试?全县七百多民办教师,能有几个考上的?反正我觉得我是考不上。”

徐仙娥骨子里是个很不安分的人。她嗓门高了八度:“要我说,不如联合咱们认识的民办教师,到市里去找教体局的领导。”

云秀摇头:“那不成了上访了么?”

徐仙娥不同意云秀的观点:“这不算上访,只算说理!大家都教了十几年书了,就因为没有文凭不能转公办就要下岗丢饭碗?我可不甘心!这事儿就得找领导说理。”

教师的职业是神圣的。但教师也是普通人,不是圣人。涉及到自己的饭碗问题谁又能稳坐钓鱼台呢?徐仙娥刚才开完会一急想到了这个极端的办法。

“你好好想想吧。我去找于老师、宋老师说说这事儿。然后去趟小官庄,找退了休的吕校长。他当了那么多年校长上上下下都说得上话。”说完徐仙娥起身离去。

天快黑了,小可乐扛着长竹竿像一个得胜的将军般回到了家。他的窄口竹笼里装着十几只夏蝉。他得意洋洋的跟云秀说:“妈妈,我刚才一阵钓了十八个知了!厉害吧。”

云秀只“哦”了一声。小可乐心里奇怪,妈妈今天是怎么了?要是搁在平时捉了十几个知了妈妈总要表扬我两句的啊。他哪里知道自己的母亲正在面对自己人生当中的一场重要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