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圈是个标准的胶东汉子，他人高马大，说话嗓门洪亮。
“四圈书记，你开会拿棵破树苗干啥？”老泥问。老泥在村里的辈分大，属坤字辈，跟他同龄的六十多岁老人几乎都要喊他一声“太爷爷”。辈分大说话就有权威。再加上他这人是个热心肠。平日里谁家有个事他都不吝帮忙，人缘好得很。故而他也是十二个村民代表之一。
四圈竟然将那颗小小的树苗放到了办公桌上：“老泥爷，你算是个老庄稼把式了。你认认这是啥树苗？”
老泥站起身看了看：“哦，这是银杏树苗嘛。”
四圈一拍手：“对喽。今天村代表会，我要跟大家商量一件大事！把咱家的自留地全都种上银杏树苗。树苗钱从村提留里出！”
老泥皱起了眉头：“啥玩意儿？种它干啥？不当吃不当喝！”
“就是，自留地种点茄子辣椒韭菜大葱不挺好的么？”一个代表附和。
四圈解释：“茄子韭菜大葱能值几个钱？这玩意儿可是个宝贝。”
说完四圈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用手指蘸了点吐沫边翻着本子边说道：“银杏果称为白果，性甘、苦涩、平，是一味珍贵的中药。可以……”四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前排的云秀：“赵老师，这字儿念啥？”
云秀看了看说：“念敛。”
四圈继续念叨：“可以敛肺气，定喘咳、止带浊。总之用来治病可好使了！现在晒干了的银杏果，城里药店两毛一斤收！”
老泥忙不迭地迭地摆手：“就是二十块一斤收也没用！银杏树从种到开始结果一般要二十多年。要是满树都挂果子，要四十年！地里栽这么个玩意儿，白占四十年自留地？村里谁能答应？”
四圈一拍桌子，“啪”一声吓了一众村民代表一大跳。他说：“咳！老泥爷算说到点子上啦。我去镇农科站问过了，自然长得银杏树是二十多年结果，四十年丰果。人工嫁接过的银杏树三到四年就可以开始结果！”
老泥还是想不通：“那也不成嘞！银杏果本来水分就大，晒干了不压秤。两毛一斤那才几个钱？”
四圈继续说道：“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你们没看电视上讲么？现在大城市都在搞什么绿化。搞绿化用的树是从哪儿来的？全是从农村收的！银杏树属于风景树，长到两拳粗的时候可值钱了。”
云秀想起了什么：“对，今年开春我们学校搞绿化，我们李校长去树场问过。一棵两拳粗能移栽的银杏树要一百多块钱呢。树场的人还说，那些三四十年的银杏树能卖上千。不过我们李校长嫌贵没买，买了八棵雾凇。”
老泥插话：“你们知道银杏树长到两拳粗得多少年头？起码十五年！谁有那个耐心范儿伺候它们十五年？更别说要占用种菜的自留地了。”
相比于长远的利益，农村的老百姓更注重眼前的实惠。
四圈使出了杀手锏：“老泥爷，你又说到点子上了！你小孙子今年多大？”
老泥答道：“十一啊，跟着云秀在沙岭小学上三年级呢。”
四圈点上一根烟，抽了口说道：“十五年以后，你孙子正好二十六，二十六是说媳妇儿的年龄了。到时候你自留地里要是有那么十棵二十棵银杏树，移了一卖，嘿，说不准就能给你孙媳妇儿多打一副金耳环！栽这玩意儿，咱们这一代人难受益，可咱们的儿子、孙子以后能受益啊！说白了，咱们种的不是银杏树，是给孩子们存了一堆金条子呐！有个文词儿怎么说来着？前人后人什么的，赵老师？”
云秀回答：“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四圈又猛嗦了口烟：“对！就这句话。换到咱村就是前人种银杏，后人沾大光！”
四圈的话说到了一众村民代表的心坎上，又有谁不拿自己的孩子上心呢？
四圈乘胜追击：“种树占了自留地，无非是大家少吃几根大葱，少吃几颗白菜的事。可往后能给孩子们存下能换钱的大银杏树。你们琢磨琢磨，这事儿和算不和算？”
办公室内一阵沉默。十多分钟后，四圈说：“现在啥事儿都讲民主。咱就来个举手表决，同意全村推广种银杏树苗的举手！”
云秀始终属于村民代表中年轻的，又是老师，有几分见识。她第一个带头举了手。代表们纷纷举手。只有老泥先把手举起来，又放下。
四圈问：“老泥爷，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老泥似乎下定了决心：“成吧。俺听大家伙的。”说完他亦举起了自己的手。
四圈豪气干云的说：“得！就这么定了！明天开始各位村民代表挨家挨户去劝咱们的乡亲，跟他们说明白种银杏的好处。”
会开完了，云秀回了家。儿子可乐看完了大风车已经在炕头上打起了小呼噜。云秀给他盖了床毛巾被，小可乐竟然说起了梦话：“哈，我拿着猎枪，去动物园打老虎。”
儿子的梦话把云秀逗乐了。她看着儿子，自言自语道：“妈过两天给你在自留地种几棵小金条，等你长大了就能花了。”
已经晚上七点半了，云秀开始了晚上的工作。她把厚厚一摞作业本、卷子放在桌上，在灯光下批改着作业。电视剧《赵尚志》里讲，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军人可以看他食指有没有老茧，那是长期扣扳机留下的痕迹。换到现在，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老师可以看他的中指第一关节处有没有老茧和变形。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
云秀的中指第一关节就有着微微的凸起。她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从二十岁进学校当民办教师算起，她已经有十四年的教龄。又有哪个教了十几年学的人中指是正常的呢？
批改完昨夜，她又开始备课。备课本有两本，一本是写得草稿，明天上课要用。另一本则是誊抄本，要用钢笔字工工整整的誊抄一遍，每个月誊抄本都是要送到镇教委检查的，马虎不得。
云秀一直忙到了晚上十点半才上了炕睡觉。旁边的小可乐睡觉不老实，一个翻滚脚丫子正好踩在了妈妈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