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云静静的飘着，俯瞰着胶东丘陵那成片的麦田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绿。冬去春来，太阳东升西落周而复始。转眼六年光阴过去。

一九九五年，春。

西季村相比于六年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坯房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红色的砖房。村里的土路不见了，村里集资修得柏油路一直通到烟潍公路。每年西季村的红富士苹果装上卡车通过烟潍公路运往全国各地。不变的是西季村的味道。那种海风的腥混合着苹果花淡淡的香以及鸡屎浓郁的臭，三合一的味道跟六年前一模一样。

云秀所在的沙岭小学也是大变样。校舍、操场重新修缮了两次。这些年不光是老百姓富了，镇财政同样有了钱。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是任何人都明白的道理。镇委的林书记三年前开党委会曾放出豪言：金城镇任何一所中学、小学的房子都要比镇政府的房子建得好。再苦咱们不能苦了孩子。孩子是咱们的命，也是咱们的将来。

傍晚，云秀骑着一辆本田125摩托车风风火火地回地回了家。她的工资从五十涨到了三百，丈夫玉杰还是在海边养扇贝，这几年胶东的海很慷慨，没有再出赤潮那样的大灾。他早就还清了外债，每年都有一两万块的收入。人的生活条件好了就会去追求更高的生活品质，无论农村还是城市都是如此。云秀像男人一样疯狂地迷恋摩托车。村里的女人都爱骑更为女性化的雅马哈V50，她却唯独中意马力更大、外观更“有劲”的本田125。

六岁的小可乐正在院子里拿着一根光滑的木棍“嘿嘿哈哈”的比划着。在胖墩墩的小可乐眼里，那根光滑的木棍是牡丹彩电里穆桂英的银枪，是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是八路军战士手里的三八大盖。木棍变成什么，全看他把自己想象成谁。

云秀支下摩托车。小可乐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妈妈！”

云秀从摩托车的前筐里提溜出一袋桃酥：“妈妈给你买桃酥了。你别拿着当饭吃啊。”

小可乐接过桃酥，欢天喜地的跑回堂屋，他边跑边喊：“姥姥，快给我倒碗热水，我要泡桃酥吃！”

赵吴氏已经七十六岁了却依旧精神矍铄。她数落小可乐：“你就是个吃才，就知道吃。”

胶东话里的吃才类似于二十多年后的“吃货”一词。

云秀进了门：“娘，玉杰给我们学校打电话说这半个月不回家了，他忙着扇贝选苗呢。”

赵吴氏“哦”了一声，掀开了锅盖：“吃晚上饭吧。小吃才，你的桃酥等吃完饭再泡。”

晚上饭是荠菜猪肉包子。荠菜在胶东是个宝。包饺子，做包子自不必说。用开水一烫，拌上盐花、味精、蒜泥是一道可口的下饭凉菜。蘸大酱生吃则能清热去火。

小可乐咬了一口包子，立刻满嘴流油：“姥姥，真香。”

赵吴氏连忙嘱咐外孙：“慢点吃，别让哈气烫了嘴。”

云秀说：“对了娘，明天我下了班去盛王新房子那边看看糊顶棚糊得怎么样了。”

盛王村是云秀的婆家，本来六年前她和玉杰就打算在那边建个新房子搬过去住。因为那场赤潮，新房子一直到两年前才盖好。

一提新房子的事儿赵吴氏显得有些不乐意。上了年纪的人谁不愿意跟女儿、外孙住在一起呢？她说：“我先和你说好了。你和玉杰要搬了盛王去行。我外孙子得跟我住一块。他在村里育红班上了两年学了，交下了村里七八个耍伴儿。要是跟你们去了盛王，一个村里的孩子不认识不得遭欺负？”

云秀连忙说：“行啊娘。只要你还带得动孩子，就让孩子天天陪着你。”

家里的大座钟敲了六声，小可乐草草吃完包子，直奔堂屋里的牡丹牌彩电前，用油乎乎的小手打开电源。这是中央一播《大风车》的时间。

电视机里传来欢快的歌声：“大风车吱呦的转，这里的风景真好看。天好看得好看，还有一起快乐的小伙伴。大风车转悠悠，快乐的伙伴手牵着手。牵着你的手，牵着我的手。今天的小伙伴，明天的好朋友……”

堂屋外，赵吴氏开始像一个话痨一般跟女儿唠叨着村里的新鲜事儿：“知道不，老泥买了辆新四轮拖拉机。那拖拉机真大，一拉鸣儿就跟电视里的火车一个动静；啊，四圈老婆今天穿了条碎花裙子，啧啧，真浪，都四十多的人了。”

四圈是新任的西季村村委书记。他是土生土长的西季村人，在家里排行老四，小名圈儿，故而村里的人喊了他四十多年的“四圈”。现在如果有人问西季村的人：“你们四圈书记大名叫啥？”几乎没人能答得上来。

赵吴氏的话提醒了云秀。云秀吃完最后一口包子：“我差点忘了，今晚上得上村委召开村民代表会。”

村里有十二个村民代表。云秀是有六年党龄的党员又是教师，所以她是村民代表之一。

云秀出了家门，来到几百米外的村委办公室。村委办公室是三间青砖房，跟周围村民崭新的红砖房一对比显得格格不入。青砖房地墙上刷着“学赶张家港，江北争一流；计划生育好，国家来养老”的标语。屋头则是斑驳的字迹：“西季村村委会，一九八二年建”。

镇里的一把手林书记在翻修校舍上从来都是拨足款。各村的村委打报告翻新办公平房，他却吝啬得很。久而久之各村书记都懒得给他打拨款报告。甚至凤毛村的书记半开玩笑地抱怨：“咱金城镇啊，哪个学校的校长只要打报告跟林书记要钱修学校，林书记十有八九都批。哪个村委书记跟他打报告要钱修办公平房，他十有八九两手一摊，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村委办公室内已经坐满了村民代表：“云秀来了？”

“嗯，来了。”

“吃了嘛？”

“吃了。”

一番客套之后，云秀找了个板凳坐下。不多时四圈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的手里拿着一株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