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对于海边的渔民来说时而是慷慨的母亲，时而是可怕的魔鬼。
三天后的清晨，玉杰像往常一样来到承包的海塘边。朝阳初升映红了半边天，他发现海水赤红的。玉杰赶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以为是朝阳的阳光反射在海面上让海看上去发红。片刻之后他发现不对！是大海自己变红了，跟阳光无关！
玉杰脱口而出两个字：“赤潮？”
在离开长岛之前，玉杰曾请渔政局的水产专家吃了一顿饭。水产专家喝多了，对玉杰说：“搞水产养殖，最怕遇见一种东西，那就是赤潮。”
赤潮是通俗的叫法，它的学名叫“有害藻类聚集”。在万里之外的欧罗巴，那些大的水产托拉斯称赤潮为“红色幽灵”。它的产生是因为海水中的赤潮藻在特定环境下暴发性的增殖。赤潮藻就像是一群蛮不讲理的强盗一样跟水里的鱼虾蟹被争夺氧气，会导致鱼虾蟹被大量死亡。胶东的渔民之间有一句俗话“一年赤潮三年穷”。
玉杰愣住了。他直勾勾地看着红色的海洋。他仿佛看到老家盛王村那所明亮宽敞的大瓦房轰然倒塌只剩下满地瓦砾。他仿佛听到澎湃的海潮声中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完了，全完了。
赤潮不是庄稼得了病虫害，打点农药就行。这就像大海得了一种无药可救的绝症，这场绝症会让沿海得靠海吃饭的人赔得清干溜净。
玉杰发了疯一样沿着海塘梗狂奔，他上了一艘小船，在海塘中捞起一笼扇贝——红色的海藻覆满了扇贝笼。他从里面拿起一个扇贝，扇贝壳大开。他用手拍了拍扇贝壳，如果扇贝是活的会快速闭拢扇贝壳。可现在扇贝壳没有半分反应。
玉杰歇斯底里的捞起一笼又一笼扇贝。所有的扇贝都已经死去。
海塘梗上渐渐聚拢起一群养殖户和渔民。他们凝视着红色的海个个欲哭无泪。没有什么比赤潮更能让靠海吃饭的人绝望。玉杰很想一头跳下小船，死在海里。片刻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玉杰听到这一片最大的水产养殖户梁大生的咆哮：“海神娘娘，我进嫩娘！”
对于海边的人来说海神娘娘是最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明。可是绝望之下的梁大生竟然不顾祖宗规矩，大声地问候着海神娘娘的家人。除非绝望到极点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玉杰划着小船来到了岸边，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买来的扇贝笼转手卖出去能保几百块钱的本。几个月的等待、扇贝苗还有海塘承包费都在眼前这片红色的海洋里打了水漂。
傍晚，云秀下班回到了家。她看到自己的丈夫蹲在门口埋头抽着烟。
云秀支下自行车：“你咋回来了，不是要在海边看着扇贝么？咋不进门？”
玉杰回答：“我没脸进家门见咱娘，见咱儿。海上发生赤潮了，啥都没了。”
云秀是海边长大的女人，她知道赤潮意味着什么。她愣住了：“赤潮？”
玉杰将半截烟屁股抛在地上：“嗯，进他亲娘的赤潮。整个莱州湾养扇贝、海参、螃蟹的，这一回全要倾家荡产了。”
云秀感觉自己有些头晕，她扶住了自行车的车把。片刻后她缓了缓神，坐到丈夫身边：“都赔干净了？”
玉杰答道：“算了算卖了扇贝笼能回四百多块钱的本。”
云秀宽慰自己的丈夫：“没啥，养扇贝是跟大海做买卖嘞。做买卖哪有包赚不赔的。我有工资，二姐三姐的钱可以慢慢还。你有手有脚的可以找份别的事干。没了的钱可以再挣回来，人要是急出啥大病来没了那才是真没了。”
玉杰用手狠狠锤了下自己头，随后他站起身推开了家里的大门。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赔光了老本的男人总要见自己的丈母娘和儿子。
赵吴氏听到海上发生赤潮的消息倒是平静得很。她回了自己的炕，从炕头柜里拿出一个阵线笸箩，阵线笸箩里有一只破袜子，翻开破袜子里面是一方白手帕。打开手帕里面包着一叠用黄皮筋箍起来的钱。
赵吴氏拿着钱来到女儿、女婿面前：“这是我存的棺材本，一共三百一十块钱。全给你俩养孩子用了。哦，这事儿没跟你二姐、三姐说，省得她们觉得我偏心。”
玉杰不知道说什么好：“娘……”
赵吴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宽慰自己的女婿：“孩儿啊，娘这辈子穷过也富过，大风大浪见多了。想当年你老丈人开大车店、木器店在东北发了大财，那银洋装满了整整一匣子。到头来又让他在贝者桌上输了个清干溜净。我领着你大姐从佳木斯一路跑回了咱老家……你是做正经事赔的钱。还是因为海神娘娘翻脸，不赖你。娘虽然是个农村老婆子，可娘知道一个理——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说完赵吴氏硬生生把钱塞到了玉杰手里。她又半打着哈哈说道：“我的棺材本都给你了，不对，这不是给是借。等你俩有了钱还得还我啊，我还要吃利息的。”
“哇哇哇”，小可乐在小推车上哭了起来。赵吴氏连忙吩咐自己的女儿：“快给你儿子喂奶吧。”
云秀抱起了小可乐进了东屋喂奶。
玉杰对赵吴氏说：“娘，这两年我可能要一直住在你家里了。在老家盖新房子的钱全在海上打了水漂。”
赵吴氏点点头：“住吧。我一个孤老婆子巴不得你们三个天天住在我家呢。嘿，要是我外孙子跟着你们去了盛王，我怕他长大了亲爷爷奶奶不亲我。”
赵吴氏一向勤俭持家。今天不年不节，她却去村口杀猪的四泉家里割了一斤猪肉，包了一顿纯肉馅的饺子。饺子出锅端上了桌，她小心翼翼地拿着醋瓶子在碗里倒了醋，倒完她又舔了舔瓶口：“好了，吃吧。”
经历过早上的绝望，玉杰此刻已经想通了。书本上说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有老婆孩子在身边，还有香喷喷的纯肉馅饺子吃，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