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雪花覆盖了胶东大地。劳累了一天的胶东人终于可以好好歇上两个月。男人们喝几两小酒,打几场扑克。女人们则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嗑着瓜子,交换着譬如东家的二小子跟西家的大女儿订了亲、村南头老钱家两口子昨晚又打了架之类的小道消息。

胶东的冬天少不了呛螃蟹。呛者,腌也。南方人总说秋天是吃蟹的季节,胶东却并不是如此。飘着雪花的天从船上运下来的螃蟹是最肥美多膏的。几乎家家都有一两个古香古色的坛子专门用来呛制螃蟹。大碴海盐与八角、大料、生姜同煮为呛水,将螃蟹层层叠叠的放入坛子中再放入呛水便能静静等待美味了。屋外寒风大作大雪纷飞,那是最好的天然冰箱能保证呛螃蟹一冬不坏。

待到食用之时将呛蟹从坛中取出。揭开蟹盖金黄的蟹膏用来蘸馒头,一口下去唇齿之间能感受到腥鲜味与膏香味的奇妙组合。吃完蟹盖再掰开蟹身,蘸一点白醋,用嘴轻轻一吮蟹肉便进了嘴里,爽口又下饭。

胶东人以种苹果卖苹果为生,不过即便苹果价钱再高,胶东人也总要留几筐苹果在冬天时享用。苹果放在炉子盖上炙烤微温,又或者直接烤至金黄扒掉皮吃里面软糯香甜的瓤。西方人常常讲究饭后甜点,烤苹果也许是胶东的冬天里最可口的饭后甜点。

腊月十八小学放了假。云秀家的月份牌也已经换成了一九八九年的。已经入夜,怀孕八个月的她吃完了晚饭坐在炉子前烤着一个苹果。她本就丰腴,加上孕肚更显得肥胖。用她自己的话说:自从怀了孩子就觉得自己胖成了一个球。

赵吴氏亦在炉子旁,她瞥了一眼窗外对女儿说:“下大雪了。”

云秀亦望向窗外,鹅毛大的雪花正纷纷落地。云秀叹了一声:“不知道车邮岛那儿下雪了没有。娘,你女婿那儿可苦了。岛上没有淡水,没法洗衣服。他跟三个当兵的小伙子衣服上全是白海碱。”

赵吴氏问:“没淡水人还咋活?”

云秀解释:“长山岛那边每周派一艘快艇,给他们送淡水吃的和换洗的衣服。”

赵吴氏感慨:“我早就看玉杰是个能吃苦的孩子,要不当初我也不会把你嫁给他。对了,今年他还是腊月二十九回来么?三十跟你去他爹娘家过年,初一回咱家,初二走?”

云秀拿起烤苹果,边扒着烤苹果地皮边回答母亲:“嗯,二十九回来。”

“咯吱。”门开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忽然闯进了赵家。云秀吓得失手把苹果掉到了地上。定睛一看,那男人皮肤黝黑身材干瘦正是自己的丈夫刘玉杰。

云秀惊讶地问:“你不是二十九才回来么?这才腊月十八。再说你回来提前给我写封信、打个电报啊。”

玉杰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将一个硕大的尼龙编织袋放在地上:“你瞧你这人,总得先给我碗热水喝再抱怨我啊。”

赵吴氏连忙给女婿倒了一杯水。玉杰吹了吹热气喝了两口,舒服地长出一口气:“真暖和啊,路上可冻死我了。没赶上镇上的最后一班大公共,我足足走了七八里地才搭了一辆拉木头的拖拉机回来。”

“你这趟怎么回来这么早?跟人倒班了?是不是腊月二十一就得回去?”云秀继续问。

玉杰坐到火炉旁烤着手:“这趟回来我就不走了。”

赵吴氏跟云秀对视了一眼。云秀问:“不走了?那你的班儿不上了?还是犯错误被渔政局开除了?”

“班儿不上了,不过不是开除。我本来就是合同工在局里的编制表上没名字。以前都是三年跟渔政局签一回合同。可这一次省渔政厅下了文件,渔政系统内岗位非高中以上学历不得录用。我是初中毕业没办法续约合同。没办法,唉。”玉杰一声叹息,这声叹息里饱含着无奈。他是一九五六年生人,上初中时恰逢十年浩劫没赶上学文化的好时候。十六岁初中毕业,他先是在生产队推了五年小车。后来长岛渔政局到内陆招人,点名要能吃苦耐劳的。生产队长帮他报了名。为这他的父亲还把曾在自己手下当过民兵的生产队长骂了一顿。

玉杰在长岛渔政干了五年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趁着探亲,村里的妇女主任把在小学教书的云秀介绍给了他,张罗着让二人见了面相了亲。彼时相亲结婚都是很快的,一天见面两天定亲一两个月结婚是常事。玉杰和云秀见面后相互都瞅着顺眼,认识了十八天,见了四回面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结完婚三天玉杰便又回了长岛。渔政局那边一直安排他在车邮岛守岛看灯塔。在渔政局这十几年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多少回差点殒命于翻船事故和海上的大风暴。每年局里的先进工作者名单里都有他。奈何他不是大学生不是中专生甚至不是高中生,只能当个合同工。

省渔政厅发的文件是对的,渔政系统招收高文化高素质的人也是对的。现在这个时代没有文化当不好公家人,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玉杰为长岛渔政奉献出了整个青春,该牺牲的时候他却丝毫没有怨言。局里候所长找他谈话,见到他之后候所长整整五分钟一句话说不出来。说什么呢?你为渔政局干了十二年最苦最累的差事,现在上面下了一个文件,局里不能再留你了,你走吧?这样的话候所长怎么能说出口?

倒是玉杰先开口打破了相视无言的尴尬:“候所,俺爹有个口头禅念叨了一辈子——一切服从组织安排。放心,我理解组织的安排更会服从。谁让我没赶上好时候没好好读过书呢?再说让我回家也不一定是坏事,候所你是知道的,我跟我爱人长期两地分居。这下能……用武侠小说里的文词儿咋说来着,啊,长相厮守。”

候所长如释重负:“你能理解我太高兴了。啊不对,你这么好的一个渔政管理员要走了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