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的公公、婆婆都是四二年入党的老党员。公公刘桂林当年是胶抗三支队的排长,婆婆胡凤则是抗战时期当地位数不多的妇女干部之一。后来抗战胜利,三支队准备跟着山东八路军出关去东北。组织上找刘桂林谈话,让他留在当地工作。刘桂林想留在家乡干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就留了下来。新中国成立后他当了镇里的民兵营长,跟有着共同信仰的胡凤喜结连理。他在民兵营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直到前几年退休。

刘桂林是个倔强的老头,他的倔强在别人看来是不通人情。当年跟他一个锅里搅过马勺、共过生死的战友有多少都当了大领导,甚至还有人在北京做了大首长。可他没退休之前从未找战友给自己调动下工作,一辈子扎根在农村老家。儿子到了工作的年龄,多少人劝他找找老战友给儿子安排个工作,他却笑着摇头:“我光荣了一辈子不能学歪风邪气走后门晚节不保。”

二姐提到自己的公公,云秀连忙道:“不成,我公公从来不会为了私事找老战友。”

二姐夫炳奎小声说:“依我看还是让玉杰辞了职,回莱州种苹果。我算看明白了,跟着苹果合作社走能发大财嘞。你们俩老这么牛郎织女一样的也不是个事儿啊。”

云秀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我外甥女最近学习咋样?”

二姐一声叹息:“唉,不是学习的料啊。她们七年级期中考试,她给我考了个第二,倒数第二。”彼时胶东实行的是五加四九年义务教育,即小学五年初中四年。初一在这里被称为六年级,初二则是七年级以此类推。

二姐夫似乎是种苹果种出了甜头:“等她初中毕了业就让她回家跟我一起种苹果,再过两年我给她备一份嫁妆嫁出去。”

云秀却不赞同二姐夫对外甥女未来的安排:“能接着往下读书还是接着往下读书。就算考不上高中也得去城里打工长长见识开阔下眼界。人不能生下来就注定窝在苹果园、庄稼地里啊。”

一家人吃完晚饭天已经擦黑。云秀送走了二姐和二姐夫,开始在灯下批改作业。赵吴氏走了过来:“云秀,我摸摸你的肚子。”

云秀问:“娘你摸我肚子干啥?”

赵吴氏神秘兮兮地说:“我看看你肚子里的是个男娃还是女娃。”

云秀放下手中的笔:“这还能看出来?”

赵吴氏点头:“当然了,尖儿圆女。肚子尖生男娃,肚子圆生女娃。”

云秀不知道老一辈的人总结出的尖儿圆女这句话是封建迷信还是经验主义得出的可靠结论。她挺了挺自己的肚子:“那娘你给我看看。”

赵吴氏俯下身子摸了摸云秀的肚子:“尖尖的,一准是个男娃呐。”

云秀忽然想到了什么:“娘,你不是说喝了那碗婆婆丁熬出的水能生龙凤胎么?那要是龙凤胎肚子该是圆的还是尖的?”

云秀的问题就好比是难倒了一代又一代哲学家的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悖论。这让赵吴氏泛起了难。她盯着头顶的灯泡好一阵,忽然她反应过来:“你个死丫头,你这是拿你娘呐!”说完娘俩相视大笑。

窗外月色正浓,秋蝉已经停止了鸣叫,蟋蟀声则瞿瞿悦耳。

星期天,云秀骑着二八杠自行车往学校赶着,二八杠的后车座上绑着一个长嘴烧水壶。今天是学校翻新操场工程破土动工的日子。她虽然怀了孕可还是想为孩子们出一把子力。

早上八点整,各村的义务工陆陆续续来到了学校。校长吕健康惊讶地问沙岭村的书记:“老王,不是说各村党员来当义务工么?咱学区的五个村党员全加起来也就四十来号人啊。今天来了足有小两百人!”

王书记笑着答道:“各村的人一听说要翻新孩子们的操场,个个争着抢着出力。我和另外几个村的书记一商量,规定二十岁以上四十以下的壮劳力今天才能来。要不今天得来五六百人呢!”

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都秉承一条原则,那就是:一切为了孩子——因为孩子是希望。操场工程就这样热热闹闹的开工了。义务工们在操场上和水泥地和水泥,泥瓦匠们的瓦刀上下翻飞着。云秀则跟徐仙娥还有另外一个女老师管着给义务工们烧水。

都知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本来预计十来天的工程竟然四天就干完了。四天之后的下午,义务工们纷纷拿着工具回了家,孩子们也三三两两的放了学。夕阳西下,老校长吕健康站在办公室门口凝望着操场出神。

云秀走了过来,问:“吕校长,三个月前你说要建一个城里小学标准的操场,我们都不信。没想到您真把这事儿干成了。”

吕健康长叹一声:“唉,这可能是我最后给孩子们办的一件事。能办成这件大事,我这辈子都没啥遗憾了。”

云秀问:“吕校长,您要退休?”

吕健康一声苦笑:“半年前镇教委通知我十月中旬办退休手续。呵,教了一辈子学,要是退了休我还真不知道该干点啥。”

说完吕健康转头情真意切的对云秀说:“云秀你还年轻,还能再教二十多年书,好好干吧,多教出几个品学兼优的孩子来。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会想:嗨,我这辈子没白活。”

吕健康的话让云秀一阵心酸。吕健康看了看表:“六点了,你赶快回家吧,你走了我好锁门。”

云秀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学校。

吕健康在沙岭完小做了二十多年的校长,每一天傍晚放学后都是他这个校长最后一个走,临走前锁上学校的大门。今天吕健康扣上那把生了锈的三环老锁,他摸索着锁身忽然一阵心酸:老伙计啊,你跟我一样都老了。不过咱们的学校还是年轻,因为有这么多孩子。

吕健康锁好大门,推着自行车走向校门口的大路。在夕阳的照耀下,他的身影显得异常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