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黑松林,一棵棵挺拔的松树如一支遮天蔽日的军队般静静伫立在渤海边。下了拖拉机的赵吴氏站在黑松林前,愁容不自觉地爬上了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在东西几十里的林子里找一棵没开过花的婆婆丁无异于大海捞针。可她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林海里的那根针。她坚信有了那根针,自己女儿的肚皮会像锅里受了热的白面饽饽一样慢慢鼓起,说不准还是一对龙凤胎。到那时候她就可以用小推车推着两个胖娃娃跟同村的老太太们炫耀:瞧,这是我的外孙子、外孙女。你们以前是谁嚼舌根说我家闺女不能生来着?

想及此赵吴氏定了定神,迈着一双三寸金莲,缓缓走进了黑松林。她上了年纪眼睛不好,只能弯下本就佝偻的腰仔细地搜寻一株又一株的婆婆丁。那样子像极了成熟后被饱满果实压弯身躯的红色高粱穗。

开过花的,开过花的,还是开过花的!

六月的婆婆丁,黄色的花朵早已凋谢,只剩下插着白色翅膀的种子等待着一阵合适的夏风将它们带向远方。哪里还有什么没开过花的婆婆丁呢?

日头渐渐升到了赵吴氏的头顶,两个多钟头的搜寻一无所获。赵吴氏直起身子扭开葡萄糖玻璃瓶的胶皮嘴喝了几口水歇息片刻。她抬头望着一棵松树,心里想:呦,老家这边的松树还是矮啊。跟东北的松树比刚到人家的脚脖子。

赵吴氏五岁嫁进赵家,那时候她甚至还没有自己的名字。因为本家姓吴夫家姓赵,赵吴氏就成了她的名。无论是北洋时期西季村地保的户籍册子上,还是国民党时期西季保保长的人口簿子,一直到新中国的户口本上,她的名字都是赵吴氏。有时她会懊恼地想:爹妈当年咋就不能给我取个名呢?哪怕是二狗三腚一样好养活得贱名也成啊。这下好,我活了七十岁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到了阴曹地府也会受小鬼笑话吧?

十五岁她跟丈夫圆了房,十七岁她生了大女儿。民国二十四年,胶东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野。丈夫带着她和大女儿逃荒去了东北闯关东。来到异乡之后丈夫似乎时来运转,凭着木匠手艺在那里站住了脚扎下了根,不及两年便开了一家木器铺、一家大车店,实实在在攒下了一匣子白花花的大洋。

赵吴氏看到松树想到了东北,片刻后便想起撒手人寰十多年的丈夫:呵,老头子啊,你就是个狗肚子里存不住二两油的家伙。

赵吴氏对丈夫的评价虽然不雅却也中肯。发了财的丈夫迷上了宝局,跟一群狐朋狗友没日没夜地耍牌九、掷骰子,那段日子丈夫的眼始终是赤红的,也是从那时起赵吴氏才明白什么叫赌红了眼。不及一个月,一匣子白花花的大洋变成了两个硬皮红纸筒卷着的区区几十块大洋。两个硬皮红纸筒又变成了薄薄一叠六七块大洋。赵吴氏知道,丈夫再这么赌下去迟早连那六七块大洋也得输个清干溜净。等大洋输完了丈夫就该卖老婆卖女儿了。

于是赵吴氏花了两毛钱找人代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孩他爹,我跟孩子回山东老家了,剩下的钱我也带走了。你也赶紧回老家吧。

赵吴氏趁着夜色抱着孩子带着大洋偷跑出了在东北的家,一路坐马车乘火车换小火轮回了胶东。她的离去就像是一记狠狠的巴掌扇在丈夫脸上,把已经被牌九、骰子弄得五迷三道的丈夫扇醒了。丈夫一咬牙,拿着做木匠活的锤子把家里的牌九和骰子砸了个稀巴烂。随后他把大车店和木器铺盘给别人换了路费,追随着妻子的脚步回了胶东。

在老家的门前,丈夫拿起斧头要当着赵吴氏的面剁一根手指头表示自己戒毒的决心。赵吴氏制止了丈夫,她选择了信他。胶东的活路始终窄,丈夫打算带着妻子再回东北,把那一匣子大洋再挣回来。恰巧此时抗战爆发了,战火隔绝了交通。丈夫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在家里老老实实用木匠手艺养活家人。后来二女儿出世了,三女儿、四女儿也相隔十多年呱呱坠地。一九七七年,丈夫脑淤血撒手人寰。好在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早已成了家。小女儿云秀也已考进高中。他似乎已经完成了在人间养育儿女的使命,只留下孤老太婆赵吴氏守着他们的老房子。

赵吴氏把葡萄糖瓶子塞进小包袱皮里,继续在烈日之下搜寻着没开花的婆婆丁。黑松林里到处都长着割鸥兰。这是一种藤蔓植物,有着锯齿一般的叶子和带倒刺的长茎。“刺啦”,一片割鸥兰叶子像小刀一般割破了赵吴氏的手。赵吴氏低声骂了一声:坏种。随后她在伤口上吐了口吐沫抹了抹。胶东老一辈的人总认为吐沫是治疗皮外伤的万能灵药,赵吴氏亦不例外。

傍晚,云秀下了班回到家没看到母亲。她倒是并不在意,她跟母亲拌嘴是常有的事。通常激烈的争吵过后母亲会不打招呼,示威一般的到隔壁二姐家住一两天。等老太太的气消了人也就回来了。

云秀把几本备课笔记和满满一塑料编织袋的作业本放到桌上,这是她今晚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包班制虽然能解决学校老师不足的问题却也让老师们更加辛苦。

既然任务重晚饭就一定要吃好。晚饭做点什么吃呢?对了!下面条再切一碗香椿!

胶东人爱吃香椿。夏天刚发芽的香椿叶用绑着镰刀的长竹竿搂下来,洗净晒干去表面水分,放进玻璃罐轻撒一层咸盐“发”上一周。吃面条时取出香椿细细剁成丁,拌上醋再滴上几滴香油就成了最好的菜码。将几筷子香椿丁拌在面条里,一口下去一股奇特又有些怪异的香味直冲人的味蕾。不过正因香椿的香味奇特怪异导致爱香椿的人爱得发疯,狠香椿的人狠得牙根痒。从这点上说胶东人的香椿像极了北京人的豆汁儿。

云秀下好面条切好香椿丁大快朵颐一番,直吃得头上冒汗。吃完饭刷完碗天已经黑了。云秀拉开电灯,在白炽灯微黄的光下埋头批改着作业。三科一百八十份作业批改完,接着要写语文和数学的备课笔记。忙完一切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云秀躺到炕上,疲倦是最好的安眠药。不多时她便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