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夏,胶东,莱州。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毗邻渤海的莱州气味很复杂。那是一种海风特有的腥混合着苹果花淡淡的香以及鸡屎浓郁的臭,三样结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

一条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延伸向地平线的尽头。道路两侧是成片的苹果林,粉白色的苹果花迎风摇曳着就像是一颗颗星星汇成白色的星海。成群的蜜蜂围在白色星海里嗡嗡作响,不知道它们是在赞美花蜜的香甜还是在抱怨鸡屎的腐臭。没办法,每隔十几亩苹果林必有一间土坯砖盖成的鸡舍。靠着苹果树吃饭的果农们几乎家家养鸡因为鸡屎是苹果树最好的肥料。莎士比亚曾写过一句哲言: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蜜蜂们显然不知道莎士比亚是哪个村的老头儿,不过它们似乎懂得一个与哲言相似的道理:欲尝其甜,必忍其臭。

苹果花海环绕着一个名叫西季的小村庄。小村庄大部分都是土坯房,黄色的茅草房顶密密麻麻地紧挨着。土坯房之间又隔出一条条狭窄的夹道。不知哪条夹道里响起鱼贩的吆卖声:“酱鱼儿喽”。吆卖声嘹亮而通透从村东一直传到村西久久回响着。

鱼贩所喊酱鱼是一种两公分长的小鱼,它只在离海边五里范围内能够买到。倒不是它多珍贵只因它太便宜。三分一斤的价码不值得鱼贩子将它运到远处去。酱鱼虽小却有一番粗食细做的讲究。海边的人习惯采一捧鲜嫩的花椒叶与酱鱼一同煮汤味道鲜美无比。除了煮汤这廉价的小精灵还能做酱。用酱鱼拌上粗砾海盐倒入瓦罐发酵,几天后酱鱼就会变成“臭鱼酱”。臭鱼酱臭中带香,吃时舀上一小勺花生油蒸熟蘸大葱,用来佐食是再好不过的了。

村东头一个四间土坯房围成的小院里摆着一张圆饭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肥胖女人正在圆桌前享用臭中带香的鱼酱。她的食量极佳,三四个白面饽饽配着下饭的大葱蘸鱼酱,不多时便被她风卷残云一般吃下了肚。

肥胖的女人名叫赵云秀。云秀吃完了饭回到屋中收拾着一个单件帆布挎包,挎包上印着几个红字“金城镇教职工秋季运动会标枪第一名留念”。她把一本备课笔记塞进帆布包里挎在肩上便要出门。

“云秀,我跟你说个事。”云秀的母亲,七十岁的老太太赵吴氏颤颤巍巍地走到云秀身边。

云秀问:“娘,啥事儿?”

赵吴氏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说:“我又找了个大仙,下晌来咱家看看。”

云秀结婚四年一直没有孩子,为这事儿赵吴氏伤透了脑筋。她始终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不爱求医问药只爱求道问仙。女儿久婚不孕,她坚信一定是自家小院的风水出了问题。

云秀皱了皱眉头,她虽胖却不丑,那皱眉的样子活像文艺复兴时期写实主义画家们画的丰腴贵妇:“娘,我这个月刚入党,你别老搞封建迷信给我脸上抹黑。”

“抹啥黑?你这孩子咋就不知道着急呢?女人要是到了三十还没个孩子,村里人会说她是不会下蛋的鸡!”赵吴氏说的是实话,云秀还没到三十,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们便已经开始为她肚子里的那点事儿指指点点了。

“着什么急?娘你四十二才生得我。”云秀有些不耐烦了,挎着帆布包就往外走。

赵吴氏在她身后大声说:“那能一样么?我十七生的你大姐,二十六生的你二姐,三十五生的你三姐,四十二生的你。你呢?二十八了一个都没生!”

云秀显然不想跟上了年纪的母亲抬杠。她没有接母亲的话,推起一辆大金鹿牌二八杠自行车就出了门。云秀在沙岭完小教书,从西季村到沙岭村有一条四、五里的乡村土路,道路两旁栽满了白杨树。

云秀在土路上用力蹬着自行车,心里自嘲地想:生不出孩子来怪什么风水?刘玉杰在长岛渔政局上班,说好听了是上班,说不好听就是守岛。一年才回来两趟,一趟两天。要是我能怀上才真是见了鬼。娘啊,我知道村里那群老太太在背后老嚼我的舌根。她们爱说我去吧,我又不是为了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太婆活着的。孩子谁不喜欢?我也想赶紧生个胖娃娃抱着。可这种事儿想是没用的啊。呵,好在学校里我有六十多个孩子呐。

云秀越蹬越快,她干脆像十六岁那年一样撒开了车把。一阵夏风吹过,杨絮飞扬。白杨树们一棵棵飞速向后移动着。云秀把烦恼抛在脑后,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瞧,我骑得多快,把树都开起来喽。报纸上说自行车也是奥运会项目。我要是不当老师,再瘦一点,可以当个自行车运动员为国争光。

“胖老师,胖老师!”路边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齐声喊着,打断了云秀的胡思乱想。

两个孩子一个叫杨珍珍,一个叫李倩,她们都是云秀班上的学生。八年前云秀刚到沙岭完小教书,一个调皮的男学生背后给云秀起了个外号“胖老师”。云秀听说后不仅不怒反而笑着说:“叫胖老师挺好啊,多有特点呐。全校的老师数我最胖,一说胖老师就都知道是我啦。”于是“胖老师”的称呼便在学生们中间传开了。如今沙岭完小的学生们几乎已经忘了胖老师到底是姓什么的。

云秀扶住车把一拽刹车:“杨珍珍,李倩,上车来老师捎你们去学校。”

杨珍珍坐到了二八杠的后车座上,李倩则坐到了前车梁上。云秀问:“昨天学的《山村永怀》都背下来了嘛?”

“背下来啦!”两个小女孩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啊,背给胖老师听听。”云秀说。

六月的胶东天空湛蓝,夏蝉放肆的鸣叫着。一阵悦耳的童声随着夏天的风在蓝天白云间飘荡着:一去二三里,乡村四五家。儿童六七个,八九十枝花。

“背的好,以后布置的背诵作业都要像今天这样完成啊。”云秀叮嘱两个学生。

云秀抬头看了看天:“你们看东面的那块云,像啥?”

张珍把手指放在嘴边,天真地说:“像大鸡腿!我可爱吃大鸡腿了。我娘说等扒麦子的时候做给我吃。”

胶东人称麦收为“扒麦子”。改革开放之前,胶东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改革开放搞了十年,老百姓靠着种苹果、海上捕捞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然而像鸡腿、排骨那样奢侈的美味,胶东人只有家里遇上扒麦子这种大事或过年、中秋才能一饱口福。

杨倩附和张珍:“我也想吃大鸡腿。要是能天天吃大鸡腿就好了。”

杨倩说着嘴角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一行晶莹剔透的口水。

云秀拿出老师的派头,勉励两个天真的学生:“你俩好好学习,胖老师保证你们以后能天天吃得上大鸡腿。”

坐在前车梁上的李倩问:“老师,以后,以后会是啥样呢?”

云秀想了想,回答道:“以后啊,咱们这儿的土坯房都变成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咱们想吃啥就吃啥。比如说你想吃大鸡腿,推开副食店的门就买一只大鸡腿。”

“我,我想吃大鲅鱼!拿白菜熬的大鲅鱼。”后座的杨珍珍说。

“没问题呐。你可以去饭店跟服务员说你想吃白菜熬鲅鱼,人家就给你端来啦。”云秀嘴上虽信誓旦旦心里却好笑,自己这是在跟两个学生一起做美梦呢。片刻后她补充了一句:“反正你们得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以后啥好吃的都会有。”

夏风静静地吹着,师生三人不再说话,各自畅想着那个鸡腿儿、白菜熬鲅鱼随便吃的未来。至于久婚不孕这件小事对于云秀来说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