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厅堂内。

沉默是一种极为守势的姿态,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保持沉默,起码此时提着茶壶,斟着茶水的独孤令没有这样的资格。

在发现了几位往日里的叔父并没有表达出任何暗示与态度之后,他便已经清楚了自己此时的使命……

必然是作为一块毫无轻重的垫脚石来试问出这位内侍监监正的真正底牌。

不凑巧地,八仙桌上有八张椅子,但却只有五个盛满茶水的瓷杯。

显而易见,除了关陇门阀仅剩下的五名掌舵人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一人有资格能够获得一杯斟茶。

即使是独孤令,也只有在一旁端茶送水的份。

偏偏一个小小的内侍监监正,竟然胆大包天至此!

眼见着陷入踌躇,迟迟没有动作的独孤令,全万机似乎有些不悦。

他皱了皱眉头,缓缓从袖口之中掏出一纸文书。

伸出右手的食指,用指尖按压着那纸文书,缓缓推向八仙桌的中间。

“承蒙诸位厚爱……”

“抬向两仪殿的那尊黑色棺椁之内,有一名国子监学生。”

“其真正的身份与死因已经查明,这是大理寺仵作出具的验尸文书。”

凝视着那张薄薄的轻纸,全万机沉默了片刻,随即将目光落在了独孤令提着的那把茶壶之上。

“不知现在……”

“咱家能否与诸位同饮一杯茶否?”

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验尸文书?

闻言至此,于弘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一旁的元北与侯莫陈月似乎也露出些许的不可置信。

宇文同与赵东来更是频频相互交换着眼色,想从对方浑浊的双眸之中,读出些什么不一样的意味。

“杜贤侄的死,我等也深感痛惜。”

“这瘟鬼之毒,究竟何其可怕,何其霸道!侵染了国子监也就罢了,就连克明(杜如晦,字克明)之子也枉死于此,实乃令我等扼腕。”

“白发人送黑发的滋味,极为不好受哇!”

“我等老之将死之人,还望托全监正给陛下带几句话……”

八仙桌旁,众人或是作出一副极力扼腕的姿态,或是轻轻摇头,摆足了痛惜的表情,又或是朝着全万机惺惺作态几句。

这几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似乎转眼间变成了含饴弄孙的耄耋老人。

说着‘托全万机带几句话’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其相对而坐的黑袍老者,于弘。

他平静的脸色在片刻惊愕之后,便不复平静。

听到对方的所求,全万机倒是没有果断拒绝,而是极为明理地开口道:“不过是言语两句罢了。”

“这等小事,咱家自然责无旁贷。”

“不过……”

他瞟了一眼于弘身前的那位刚刚沏好的热茶,便理所应当地欲言又止。

短暂地沉默之后。

“给全监正,沏一杯新茶。”

于弘平静地说道。

终于,在得到了最终的指示之后,独孤令浑身如释重负般,不禁松了一口气。

短短片刻功夫,冷汗早已打湿了他的背脊。

他放下手中的茶壶,缓缓从托盘之中取出一个崭新的青花瓷杯,用双手托举的臣服姿态将空杯轻轻放在全万机的身前。

空杯里没有水,但是却有刚刚翻炒过的嫩绿茶叶。

如芽尖般,如扁舟般,如弯月般的茶叶默默地沉在杯底,不声不响。

咕嘟!咕嘟!咕嘟!

然而很快,随着一缕滚烫热水的落下,一根根茶叶如海上的孤独方舟般,被从天而降的热浪打翻,在一阵猛烈的翻滚与沉浮之后,极为不甘心地沉在了杯底。

象征着新生的嫩绿色在经过暴风雨的洗礼之后,也瞬间成了如尸体层叠般深沉的暗绿。

新茶已成,热气蒸蒸。

不过,全万机没有饮茶,也没有动杯。

他在等待某人的托付。

“还请全监正带几句话,既然连克明之子都惨死于这瘟鬼之毒下,那么国子监的学生很快便也会撑不住,还望陛下三思,莫要由得九皇子胡来。”

于弘再一次开口道。

平静且认真的话语声音透过茶水蒸腾的白色雾气,传入雾气后方,那一袭青衫的耳中。

沉默良久。

雾气依旧蒸腾,显得井然有序。

似乎是郑重思索了片刻,全万机终于缓缓开口道:“看来是咱家误会了。”

“且还以为诸位是让咱家代劳,向陛下请安问好,是否龙体金安,原来……”

“是这瘟鬼之毒的事。”

“咱家是个阉人,宦官不言朝政之事。这是几千年传下的规矩,谁也破例不得,诸位……”

“闭嘴!”

突然之间,不远处侯莫陈月的暴怒声音,骤然打断道。

看起来像是垂垂老矣的躯壳,在这一刻却迸发出了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蹭’的一下子,如火箭般跳脚了起来。

好像屁股着了火。

侯莫陈月指着鼻子,满脸愤怒地谩骂道:“全万机,你……”

“茶也沏了,交椅也上座了,老夫已经忍你很久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再敢放肆,定要让你血溅在此处!”

有一个人开骂,元北与赵东来二人倒也不甘下风,使劲地‘砰砰’狠狠拍打着桌面,发出如擂鼓般震耳的声音。

“给脸不要脸!”

“一个太监也敢与我等同坐!”

“算得什么东西!”

“简直奇耻大辱!”

众人或是怒目而视,或是满嘴喷粪,又或是连骂带吼的把那位内侍监监正的祖宗十八代,叫嚷了个遍。

偌大的厅堂,在这一刻仿佛成了熙熙攘攘的菜市口。

独孤令与齐可修两个在一旁站着的小辈,在这一刻,却也极有默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角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苦笑。

然而,面对着众人谩骂与嘲弄甚至于羞辱,全万机依旧面无表情。

保持着平静。

平静的还有他眼前蒸腾的雾气。

就像一面虚虚实实的透明墙壁。

也许是骂得累了,猛烈的怒骂声音不过持续了几息时间,便旗鼓偃息。

但……

唯有那些关陇门阀掌舵人望向全万机的眼神,却依旧凶狠弑人。

如果目光能够杀人,那么这个老太监,想必已然被碎尸万段。

无名厅堂内,除了老者的吁吁的喘气声,似乎再也听不见其他。

“诸位……还是先看看那封验尸文书,如何?”

终于,一直不曾开口的全万机,缓缓饮了一口茶,冰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