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自己的话并没有立刻引起那几位的回应,身着灰袍的中年人并没有显出过多的不耐烦,更没有过分催促的意思。

或许是不能够,又或许是不敢于。

此刻的他,反倒真如一名货真价实的灰袍小厮,以堪称卑微的姿态,俯身在厅堂的门外,等候着那些耄耋老者的吩咐。

就连那脚下的门槛,竟也不敢多跨入半步。

沉默良久。

位于八仙桌南边的那名身形略显微胖的黑袍老者,睁开了假寐的双眼。

“咳咳……咳咳……”

他微眯着双眼,并没有说话,只是象征性地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咳嗽声并不大,也不急促。

而且,恰好只有两声。

于是,当轻微的咳嗽声消失的时候……

八仙桌旁,强打着精神正襟危坐的某位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神情微微一松;倚着身子躺在座椅上的另一位也抖落了精神,双耳瞬间直立起来,似乎变得极为聚精会神……

听到咳嗽声的四名耄耋老者似乎是从冬日的长眠中醒来的动物,重新焕发了生机。

有些不同的是……

他们依旧保持着沉默。

尽管沉默依旧,却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望向了站在门槛外的那位衣着灰袍的中年人。

由于座椅方位的缘故,那名略显微胖的黑袍老者是背过身子坐着的,留给门外的那名中年人只不过是一个看似腐朽苍老的背影罢了。

但即便是如此,那中年人却愈发敬畏,愈发不敢放肆。

因为那名黑袍老者不是别人,却是关陇八族之一,于家的掌舵人……于弘。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依旧保持着背身的姿态,以极为平静的语气问道:“宫里来了何人?”

如同自顾自地自言自语一般。

但……

就算是真的自言自语,那位站在门槛外的中年人也必须小心对待,小心回答。

不能不答,不能不理,更不能如那几名耄耋老者一样沉默且无视。

因为……

无论从资历还是辈分来看,他都远远不够。

“回于叔父的话,门外来了两个人。”

“一个身着黑袍,年纪与小侄应当相差不大。另一位……倒是有些年长了。”

“只不过看模样倒让人觉着有些阴冷。”

灰袍中年人弓着腰,极为小心地说道。

说是小心,倒不如更像是讨好。

话音刚落,于弘便皱起了眉头。

似沉吟,似思虑。

“令贤侄,依你看来,那两人究竟是何身份?”

说话的是倚坐在八仙桌西边的另一名老者。

身形有些枯瘦,从面容上看,也更显得阴鸷或是苍老。

两截眉毛已经白得看不见一丝黑色。

自然而然,他也是关陇八族之一,元氏家族的掌舵人……元北。

门槛外,那名灰袍中年人被称为‘令贤侄’的真正缘由……

是因为他的名字的尾缀,带有一个‘令’字,并没有其他的含义在其中。

更为重要的是,那名灰袍中年人在今日能够见到这些在帝国呼风唤雨的真正人物,自然与他的名字不无关系。

更与另一个被死去的老者——独孤雄,有着逃不开的关系。

那名灰袍中年人名叫独孤令。

是独孤雄最为年幼的嫡子。

自家的老父在逼宫中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由不得独孤令不打起十二分小心对待这些曾经共同打天下的叔伯叔父们。

因为……

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可能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比那位深居宫中,鼎立天下的帝国君主更为可怕,更为残忍的敌人。

他必须摆出比灰袍小厮,比杨府门房,更卑微,更低贱。更顺从的姿态。

如若不然……

整个独孤家,倾覆便在片刻之间。

既然能够决定自己家族生死的老者们已经发话,那么独孤令便不敢有丝毫的隐瞒与藏拙,也不敢有丝毫的犹豫与迟疑。

他依旧保持着极为谦卑的姿态,小心地说道:“那位黑袍的中年人……”

“小侄虽未曾见过,但倒是有所猜测。”

“此人应当是那位长安城中最有权势的‘不良人’,人称齐四爷的鱼龙帮帮主,齐可修。”

“至于另一位……”

“早年前在由于官职的变迁,在朝中倒也见过几次,似乎是当今陛下身边的近臣,内侍监监正,全万机,不知……”

“来者不善呐!”

话音刚落,方才还在沉吟的黑袍老者便骤然开口打断道。

突如其来的话语骤然将独孤令欲要说些什么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急忙闭上了嘴,无声且隐蔽地嘟囔了一会儿,最终却只能化作几口口水,吞入了腹中。

“呵呵!”

然而,随即一声极为不屑的冷笑传来,却让厅堂内的沉默,凭空添加了几分肃杀。

若论个中鄙夷之意,也是显露无疑。

发出刺耳笑声的是八仙桌西北边的又一位老者,侯莫陈月。

嘭!

冷笑渐止,他狠狠地拍打着身下座椅的扶手,似意气风发般地藐视着其余几位关陇门阀的掌舵人,毫无惧色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怕什么!”

“那杜构明明是死于瘟鬼之毒,与我等有何关系!”

“偏偏就是要李世民好好看看,由着他那顽劣儿子性子胡来的话,究竟死的人是谁!”

“今日死的是一个杜构,明日死的便是一百个,一千个!”

暴躁的言语骤然使得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于弘暗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他摇了摇头,摆了摆手。

示意稍安勿躁。

“此言差矣。”

“虽说是那杜如晦的儿子,死了也就死了……”

停顿了片刻,于弘心有余悸道:“吾等却毫不顾忌脸面,此举与鞭尸无异。”

“到底是打了陛下的脸,又当着那些朝臣的面,伤了陛下的心。”

很快,于弘的话让场间众人显露出了心中的犹豫与不满。

“这抬棺一事,也是我等共同商议所为。值此危急存亡之际,关陇八族不再存复,只剩其五,已然危如累卵。进一步,则死里求生,退一步,却是必死无疑。”

“倒是杨恭仁这个老狐狸!见势不妙,竟然连吾等也耍了个遍!”

“兴师动众地到了这杨家,没想到竟然一个人都没了,全他妈的跑了!”

“这缩头乌龟!此时不定在这长安城中某处藏着,别提他!竟然敢藏着,那就永远别出来!”

“坏了我们关陇的规矩,这杨家自然要斩草除根,不过……还是先把外面的两个家伙打发走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或是诉说着对杨家的不满,或是吐露着秋后算账的决心。

“诸位叔父,稍安勿躁。”

“这抬棺一事,最初是由小侄提出的,若是出了事,小侄自然一力承担,定不叫叔父们难做人。”

“小侄……”

“去去就来。”

突然之间,独孤令朝着众人拱了拱手,极为平静且认真地说道。

刹那间,略显喧闹的厅堂内骤然平静。

那些方才还口若悬河,满是愤懑的老者们也像失了声般,彻底闭上了嘴。

独孤令抬起头,看了看那些耄耋老者。

脸上依旧平静而谦卑。

因为,他知道……

方才的喧闹不是真正的喧闹,方才对杨家的不满也不是真正的不满,那只不过是另一种沉默罢了。

深居宫中的那位天下帝王与这些垂垂老矣的耄耋老者,相互之间,何尝不是充满了忌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