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才幽幽醒来的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刚想张嘴，劝告些什么，却极为不幸地被一拳闷倒了。
要说也奇怪，堂堂一国宰相，倒也沉得住气，竟趴在地上，偷摸着听了这么久。
倒有些偷鸡摸狗的腌骖模样。
当然，在这两仪殿内，能够无视法礼，无视尊卑，无视规矩，抬手便是一记老拳的人并没有几个。
所以理所当然，那一记老拳的元凶便也只能是吏部尚书……高士廉。
毕竟除了朝臣的身份之外，他还是长孙无忌的……舅舅。
舅舅揍自己的外甥，看起来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将攥着的拳头死死地藏在自己官袍的袖口之内，高士廉一脸淡定地打量着身边的同僚们。
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声一般。
然而，已经发生的事情，绝不可能就这样被轻易地抹去。
谏议大夫魏征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兵部尚书侯君集皱了皱眉头，面色不善地望着他。
就连唐皇李世民也不禁有些头疼地看着……
这位算是自己半个老丈人的老者。
众人怔怔地望着他。
“这……”
指了指地下彻底昏过去的长孙无忌，李治吞了吞口水，有些懵逼地问道。
“啊哈哈哈……”
“哈哈哈……”
似乎是知道有些瞒不过去，也打从心里有些心虚的意味，高士廉拱了拱自己的身子，有些讪笑道：“方才是看见了一只蚊子在眼前嗡嗡来，嗡嗡去的……”
“一时之间没忍住，倒没曾想到这么不巧，失了手。”
你老人家就是比别人生猛一些，别人拍蚊子用巴掌，你老人家……
用老拳。
闻言至此，诸位帝国重臣们的脸上竟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相似表情。
或是稍稍地点了点头，或是微张着嘴，发出‘喔’的口形，或是用极为低声的呢喃‘嗯嗯’了两声……
都是老阴阳人了。
突如其来的意外波折有些打乱了殿内的节奏与走势，但并不是所有人的注意都在那位年迈的吏部尚书之上。
比如此刻，依旧保持着沉默，依旧陷入思虑之中的中书令……房玄龄。
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抬眼望着那尊黑色的棺椁。
望着那柄依然被握在晋王李治手里的寒刀。
紧接着，望向自己。
片刻功夫，房玄龄作出了一个极为令人震惊的动作。
他抬起左手，竟然开始从领口处……
解开官袍的衣扣！
原来，这位帝国的中书令望向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上的这一身紫黑色的官袍。
在两仪殿内，面对着昔日的同僚，面对着帝国的君王，房玄龄的动作平静而从容。
由于初唐的官员分类级别极多，所以相应的官袍种类也极为纷繁复杂。
按照官位的职级来看，中书令属于正二品。
其所穿着的官服称为鷩（bi，第四声）冕。
冕有八旒。
青衣纁裳，绣有七章纹，银装剑。
每一种官服必然象征着其背后所代表的权力与威严。
自然是要以极为慎重的态度对待。
然而，此时此刻，房玄龄似乎暂时地忘却了自己身为帝国重臣的身份。
他缓缓解开官袍，露出内里穿着的白色内衣。
就像是一位普通至极的老翁。
所有人静静地看着房玄龄。
有疑惑，有不解，也有目不忍视。
但也不过只是看着罢了。
并没有出言阻止又或是说些什么。
房玄龄似乎并没有在意，他极为随意地将官袍脱下之后，便挂在了自己的略显苍老佝偻的肩头。
比一人还要长，还要宽的紫黑色官袍犹如一道黑色的瀑布，从他的肩头落下，拖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望向身着一袭黑衣的鱼龙帮帮主齐四。
一黑一白，无间……
而相视。
房玄龄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便不在多看一眼。
出于礼仪，出于习惯又或是出于内心的真正尊敬，房玄龄朝着不远处的唐皇李世民躬了躬身，再一次示意了臣服与顺从之后，便悄然走向那位帝国的九皇子。
“晋王殿下，还请……”
“借您手中的朴刀一用。”
他极为平静地说道。
理所当然，房玄龄主动走近的并不是晋王李治，而是李治手中的那柄寒刀。
闻言至此，李治看了看手里的那把仍在滴血的刀，又看了看身前的老者。
沉吟片刻，他将刀柄往自己内侧的胳膊处擦了擦。
那是尚未被鲜血沾染的干净位置。
“中书大人……”
“还请小心这刀上的污血。”
李治缓缓将刀柄递了过去，极为认真且慎重地说道。
刀尖的鲜血依旧在流淌。
但房玄龄似乎并没有过多的畏惧与害怕。
他擦了擦自己原本因悲痛而显得红肿的双眼，随即平静的脸色上……
露出无比的坚毅。
他独自走到那尊黑色的棺椁前，低头望向棺椁内面目全非的尸体。
用自己枯老苍白的双手不停地抚摸着棺椁的边缘。
动作很轻，也很缓慢。
如同一位老者抚摸自己子女头颅的温暖。
房玄龄并没有流露出过分的悲痛。
似乎是一种诀别，似乎是一种惨烈仪式前兆。
他将手中的寒刀搞搞举起。
就像是举起了一枚万斤的巨石。
没有人能永远将刀举在头顶，所以在某一时刻，必将挥落。
所以，伴随着一阵隐隐的呼啸，寒刀落了地。
咔擦！
一阵清脆的骨裂声音，骤然响起。
不像是刀尖捅入肉体内的噗嗤声音，不像是刀刃看在棺椁木板上的‘铛铛’声音，更不像是刀刃翻卷的‘砰砰’声音。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注视着那黑色的棺椁，都注视这那位身着内衣的中书令。
他们正在等待着那一刀的结果。
咻！
没有任何缘由地，也没有任何征兆地，空中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那尊黑色的棺椁之中，蹦了出来。
啪嗒！
然而很快，伴随着一阵清脆的落地声音，谏议大夫魏征的脸色骤然剧变！
宰辅马周更是被吓破了胆，急忙蹬着腿，躲在了大殿的铜柱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