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贼人的乱刀之下?
那所谓的乱刀虽然是补刀,但也的确是乱刀不假,但……
晋王李治口中的贼人又是谁?
显然,这是不言而喻,却也心照不宣之事。
谁是抬棺者,谁便是贼人。
当这位帝国最为年幼的嫡皇子表达了态度之后,两仪殿内犹如一阵冷风呼啸过境。
让人遍体生寒。
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大理寺仵作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
此刻的他,终于明白了眼前那位挥刀斩向自己的晋王殿下,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究竟为什么……要斩去自己裹着全身的白色布袍。
滴答!滴答!滴答!
安静无比的两仪殿内骤然响起一阵水珠滴落的声音。
如同一场大雨停却,山崖悬石之上积累在水凼之中的水滴,被冷风吹拂之后,从高处应声而落。
穿过风林,穿过针叶,破空而下,滴落在寒潭的那一阵清丽而冰冷的入水之音。
荡漾起阵阵涟漪。
然而,两仪殿内不会有高山,不会有悬石,更不会有水滴与寒潭。
那么理所当然,那滴落在地面上的自然不是什么水滴,而是……
晋王李治的的脸颊之上,滴落下的血滴。
他面无表情,但年幼的脸庞上,略微凹陷的腮帮却显得犹如一个小小的水凼。
腥红的鲜血从他的眉宇,从他的鼻尖,从他的脸颊两侧缓缓汇聚,缓缓流动。
集结在如水凼一般凹陷的腮帮,紧接着,又因为重力的缘故,从两边的嘴角滑落在地面。
猩红的鲜血从晋王李治的下颚滴落,从他手握寒刀的刀尖滴落,从他身着黄袍的衣襟滴落……
恍若寒霜四起。
那位大理寺仵作自然没有见过,更没有听闻过古往今来,哪一位帝国的皇子竟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他猛地吞咽了两口口水,望着黑色棺椁内那位国子监学生的尸首。
沉吟良久。
那数百刀看似极为随意的挥舞,在那位大理寺仵作的眼中,却显得如鬼斧神工一般。
棺椁之内,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凝固在杜构脸上的惊恐与绝望,消失了。
裸露在手臂处的那些烂疮与脓水,消失了。
那一身象征着九寺五监之一的国子监白袍,也消失了。
既然是消失,那么便意味着看不见。
或者……
认不出。
因为,取而代之的如同被凌迟活剐一般割裂的脸庞,让人认不出身份,更遑论能够看出那死前的最后惊惧。
那些原本结痂在手臂外的烂疮与脓水在锋利的刀刃之下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如同那丢失了阵地的士兵,被砍得七零八落,碎落在黑色棺椁的边缘。
就像一地的碎屑。
白袍之上更是沾满了猩红的血迹,染成一片。
显而易见地,若是仅仅凭借肉眼的话,站在那黑色棺椁旁的大理寺仵作,绝不可能将棺椁内那位国子监学生死去的原因,与如今长安城内肆虐的瘟鬼之毒扯上关系。
无论是从受伤的程度来看,还是从被刺伤的部位与力度来看,此人……都是也只能是被乱刀砍死的。
于是,那位大理寺仵作不再沉默。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
必须要合乎某人的心意。
不然……
那柄寒刀的刀锋之上,必然会以雷霆之势落在自己的脖颈,沾染自己的鲜血。
那位大理寺仵作缓缓转过头去,不再望向那黑色棺椁一眼,更不敢望向那棺椁内,此时被砍得面目全非的尸首。
他朝着那位可以在最短时间结束自己性命的晋王殿下躬了躬身。
似臣服,似求告,也似卑躬屈膝。
“晋王殿下……”
“经过臣勘验之后,私以为方才您的断言,丝毫无误。”
“是谓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之前是下官看走了眼,这黑色棺椁内,那名国子监学生的确是被贼……”
停顿了片刻,那位大理寺仵作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随即复而平静地继续道:“被贼人的乱刀砍死,而非死于瘟鬼之毒。”
一言已落,两仪殿内,帝国重臣们的心思却宛若被一枚巨大的拳头攥紧,压迫得连呼吸都显得极为困难。
若不是亲眼看见那恐怖至极的刀法,若不是亲耳听见之前那位大理寺仵作的真正论断,若不是滴落在地面上鲜血已经缓缓荡漾开来,沾湿了他们的鞋底……
没有人愿意相信,也没有愿意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既然表面上象征着权威与真相的大理寺仵作已经改了口,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许多。
李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前的仵作,极为诚恳地说道:“仵作大人。”
“还请您放心,我李治绝不会教你难做人的。”
闻言至此,那位大理寺仵作的沉重的心思总算放了下来。
哪里还用得着提点,他急忙躬身径直跪下。
咚!咚!咚!
竟开始以头抢地,极为激动地谢恩道:“多谢晋王殿下!”
“多谢晋王殿下!”
他站在这两仪殿许久,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迫。
如同一根在风雨之中飘摇的小草,随时都有可能被吹倒。
心想着那些帝国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没有一个人会,也没有一个人在意自己的生死。
但此时此刻……
却有了眼前那位晋王殿下的庇佑。
终于死里逃生的他,由不得不跪谢感恩。
没有理会在跪倒在一旁的大理寺仵作,李治已经将他的审视目光转向了那些帝国的重臣。
很快,他的视线便落在了一人的身上。
显然,除了一直看不顺眼的兵部尚书侯君集之外,便再无他人了。
“尚书大人,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仵作的验尸结果表明,那国子监学生是死于乱刀之下,不知……”
“这样的结果,您以为然否?”
李治并未放下他手中的刀,但也并没有不讲道理地将刀尖对准兵部尚书侯君集。
看样子只不过是简单地询问罢了。
就像是早市上,两个前来赶集的庄稼汉前脚赶后脚,望见了对方,互相问候着对方的今年的收成如何。
既然黑色棺椁内,关于瘟鬼之毒的线索已经被那柄寒刀斩得七零八碎……
既然那位被斩去白袍的大理寺仵作已经作出了乱刀砍死的论断……
那么理所当然,纵然是身为帝国重臣的侯君集,也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更没有坚持下去的依据。
这一次,法理并不站在他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