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白的事情方过去没两天,土地公公又来了白云观一趟。

他执着楠木杖,鹤发长眉,本慢悠悠地赶往朱雀院,途径灶房时,恰巧碰到唐雀端了盘糯米枣从里面出来,于是俩人便即时在朱雀院的梧桐树下坐下了。

唐雀本欲搬张小几出来,土地公公却道“不必了”,而后楠木杖轻轻一点地,土下的梧桐根便破出来,蜿蜿蜒蜒,盘成了两张圆椅,一张圆几。唐雀啧啧一叹,将盘子搁在了几上,和土地公公一边坐了下来,一边唠嗑。

土地公公夹了颗枣进嘴里,眯着眼睛道,“果真清瓶小徒鬼点子多,总捣鼓出这些新奇玩意,倒也好吃有趣,清和可不会无趣了。”

唐雀谦虚,“哪里哪里……”心里却不自觉想起雀歌,若土地公公品尝了他的手艺,怕是更加赞不绝口。但雀歌也只是露了一回手,后面都没再见到他下厨,还真是有点想吃。想到这儿唐雀回忆起了那天的蛋炒饭,口水不自觉就……

唐雀偷偷抹了抹唇角,道,“若是您老喜欢,可随时来观里,偶尔的小辈也会做些甜点,手艺不算精湛,全凭一个热爱,故而味道还是过得去的。”

土地公公点点头,又道,“清瓶,这次我来寻你,还是因为一事……”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对儿莹莹的、光润的翠玉镯子出来,“昨日我那小鼠忽而不见了,让我好找,傍晚时它回来了,就衔着这对儿玉镯,也不知它是从哪里寻来的。看来它虽变为普通鼠辈,一时半刻也还是难以将那往事尽数忘却。这不,我接了镯子,它即时朝我拜了拜,我与它对了话,它道这对儿镯子托我送来与你,它一无所有,惟有这镯子可见人,承了你恩情,却做了那么多错事,心里过意不去。”

唐雀一愣,有些犹豫地接过玉镯,“可……我又没做些什么,这镯子看起来还是蛮贵重的,我……我不能收。”

“它还道自己如今已无法力,早晚会变回一只普通老鼠,恐那时便真真正正不记得你,便让你千万莫推辞,还道想用这镯子换回一物,便是你亲手为它裁的那件斗篷。清瓶小徒,既然如此,收下吧,也莫拂了它一片心意。”

唐雀眨眨眼,这才收下了,“那,小辈便收下了……公公,劳烦您了。”

镯子似有千斤重,唐雀小心翼翼将它放进了袖袋里,道,“那小辈这就去将斗篷寻来,您就在此稍等一会儿。”

土地公公点了头。

自鼠白走了后,唐雀便将她用过的东西仔仔细细收了起来,那件雪青色斗篷便被叠好放在橱柜里,没一会儿就找了出来。将它交给土地公公后,唐雀又道,“公公,还麻烦您带句话给她,就说我不怪她,还是很喜欢她,如果往事能早忘便早忘吧,要学会放过自己。”

土地公公捋捋胡须,点点头,方揣着斗篷走了。

晚间,唐雀洗漱完,躺在铺子上时,忍不住把镯子翻了出来,举起打量着。玉镯在烛光映照下温润莹泽,看来是被原主人保护的很好,连一点瑕疵都没有。唐雀翻看半天,忽而就冒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把镯子还给杨苴。

没错,去太乙县找他,把镯子给他。

毕竟这镯子该归鼠白,该归杨苴,除了他俩,怎么想都不该归别人。唐雀如此一想,心里更加笃定,明日要去太乙县一趟,而心里似乎也有道声音,告诉她是的,该去,它属于他俩。

决定好后,唐雀把镯子仔仔细细收好,方睡下了。

翌日天气果然晴好,早上凉风习习的,也不闷热,唐雀早早起了床,收拾收拾,趁着太阳未出,熬了一锅米粥,匆匆喝了几口,便下山去了。

翠玉镯裹了条帕子,还是那桃花帛做出的桃花帕,唯恐不小心打落,放在了珊瑚串里。唐雀今日心情颇好,哼着小曲儿往观外赶,于是半路遇到了碰面率极其高的雀歌时,也笑眯眯地打了招呼。

雀歌看了看她的装扮,简洁整齐,腰间还挂了水袋,便问,“要出去?”

唐雀点点头,“是,要去太乙县一趟,去办点小事。有什么要捎带的么?我可顺便给你带回来。”

雀歌摇摇头,“无什么要带的……”忽而有些欲言又止,最后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唐雀就自己出了观,下了山,到了太乙县去。

杨苴是在县里的私学做教习先生,而太乙县的私学只有一家,便是北头的“漪竹书院”。其名可与县中那座公学相媲美,也属人才辈出之地,应试中举的也颇多,做了官的也不少,加之门槛比公学要低,但所收的学子年龄均属年轻一列的,可低至五六岁,故而是县里县外,周遭乡里的争相夺进之地。

自从鼠白离开、母亲去世、痛失爱子后,遭受了一连串打击的杨苴固然是冷漠许多,但一腔热血仍旧奉献在了学堂,只恨不能吃住都在学堂里。是以唐雀到了后,问路去了北头的漪竹书院,等在门口没多久,就见一人从对面缓缓而来。

果真是儒雅如玉,温温的人,一身圆领白袍,结了儒巾,人群中很好辨认。只是那身形着实瘦削,明明只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头发里布了不少银丝,到了跟前时,才察觉那温润面容不苟言笑,眸子里寒水一般。

唐雀禁不住叹了一声,眼瞅着他要进门了,忙过去拦住,道,“先生请留步。”

杨苴冷不丁被拦住,顿了一顿,一看唐雀,道袍小髻,便停下微微一礼,“敢问这位道友,拦住杨某所为何事?”

唐雀用袖子遮住珊瑚珠串,从里面掏出翠玉镯来,解开了桃花帕,小心着将镯子递上前,“杨先生,这物件是有一人托我给您,她请您务必收下。”

杨苴看到这镯子,登时便愣住了,而后才眨眨眼,回了神,“这……敢问道友,这是从何得之,又是何人所给……”

唐雀摇摇头,“这我就不便说了,但先生心里应是清楚的,那人还道,她是无悔的,即便您不信任她,她仍是不怪您的。虽然那人做了错事,但她仍是好的,世间之事,对错并非绝对,故而若重来一遭,她选择的还会是您。”

——这番话是唐雀想对杨苴说的。一字一句地吐出来,杨苴听得极为沉默,最后他伸手接过了镯子,放进了怀中,朝唐雀一揖,“谢道友转告此番话,杨某必谨记于心。还请道友回告,杨某,亦是无悔。”

说罢他离去,唐雀注意到他泛红的眼圈,就在后面看着,看着他进入那朱门里。伸出高墙的柳树枝条翩翩,也许只有它知道,不久后漪竹书院的杨先生会消失,而将来某座寺庙中会出现一位高僧。

完成任务后,唐雀觉得心里有丝宽慰,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道”。她所追求的“道”,又会是什么呢?

时辰尚早,太乙县的早市已开始了段时间,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唐雀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才想起自己早上只喝了几口粥,未吃什么食物,便到了集市去,吃了些包子,方回去了。

爬山到一半时,因太阳升起,天气又热,唐雀冒了不少汗,便停在了树荫里,坐在草地上,打算喝水休息休息,顺便乘乘凉。风一阵阵而过,汗没一会儿便消了。

第三阵山风吹过时,忽而有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唐雀一惊,忙回头,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许是风声迷了耳朵——她这样想着,又用袖子擦了擦汗。最后休息好后,才拍拍衣服继续赶路了。

赶路赶了没多久,山风也吹了一阵又一阵,但总感觉有谁跟在身后。不知是不是多疑,还是第六感实在太准,唐雀狐疑,偷偷往后瞥了几眼,却都不见什么人影。最后为了确认,她猛得转过身,见到……还是山路。

唐雀耸了耸肩,暗道自己许是最近没休息好,神经太敏感了些,这样一想,便欲转身继续赶路。

只是转身转到一半时,忽而瞥见前方不远的地方,一棵高高的榆树间似乎藏了道人影,不,已经露了一道衣角。

唐雀仔细望过去,发觉那人身材高大,背对着她坐在树枝上,那什么黑袍墨发的,宽而修直的肩,往下,线条流畅而紧致的腰……不会是雀歌吧?

这样想着,唐雀的身子已经快脑子一步,从地上拾了块儿石子,“啪”得便朝那人砸去。距离不远,石子不小,力气也没收,是以一下子便砸中了那人的肩,那人似乎没有防备,被石子砸个正着,竟然微微颤了颤,手下意识护住了肩部。

而后回过头来——果真是雀歌。

唐雀对上那对绿眸,微微蹙了眉,此时此刻,心里想的不是“他怎么在这儿为什么跟着我?”而是“他怎么护住肩膀了”。记得那里是被鼠白伤过的,很深的一道伤痕。

唐雀问,“你的伤……是不是还没好?”

雀歌从树上下来了,走到她面前,“无事,已好了许多。我……只是下了趟山,半路看到你,才跟着你的。”

唐雀想了想,对他勾了勾手指。

雀歌狐疑。

唐雀道,“我方才想起了一件事,挺重要的,你过来,我告诉你……”

雀歌盯了她几秒钟,看着那对儿黑亮亮的,总是“骨碌”转的机灵大眼睛,不疑有他,便凑了上前。

唐雀趁机一扒他的领子,幸好天气热穿的少,是以一下便扒到了肩部,再一看,心里一阵发秫——那肩部的伤痕哪里是快好?!一道长长的深红的的血痕,嵌进皮肤里,狰狞而恐怖,仿佛一块儿细腻白润的上好羊脂玉被狠狠划了道痕迹。

唐雀颤着手摸了伤痕旁侧的皮肤一下,道,“这……你为什么不说呢?伤得这么严重……”

雀歌虽然没料到她竟然真的大胆到敢扒他的衣物,但也没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直起身,将衣服整理好,才道,“没必要,我也忍得住,它总会好的。”

“好?万一留疤了呢?不疼吗?一定很疼吧?”

雀歌摇摇头。

唐雀心里有些心疼,也有些惋惜,这如果真留了疤,且不说其他,她定是会内疚一辈子的。这样一想,觉得自己有义务将这伤治好。

又转念一想,忽而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