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母倒在地上,怀里的孩子将好落到她胸口,“哇哇”大哭,鼠白勉强睁了一眼,看到胖胖的、皱皱的、涂了血丝的身子,以及脖子上一颗老鼠头。

生了个鼠头人身的孩子。鼠白苦笑了一声,一瞬间,心里说不出滋味,两行泪不自主地落了。

杨母也惊讶,但却忍住了,没有昏倒在地。她顺顺胸口,厌弃地看了孩子一眼,又看了鼠白,道了声,“妖孽,孽种。”而后她拧着眉,想上前抱起那孩子,却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杨苴便从外进来了,他喘着气道,“孩子呢?”

原来是隔壁人家听见了动静,去学堂将他叫了回来。现在才匆匆赶到,看一眼鼠白,又看一眼杨母,最后看到地上的陈阿母,和身上鼠头人身的怪物。

杨苴的脸白了,一瞬间变得惨白。

鼠白跟他对视。那一刻,外界秋风簌簌,天气寒得吓人,她浑身虚脱,歪在床铺上,多希望自己昏迷过去、死去,抑或再睁开眼,发觉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可是没有。她依旧清醒着,头脑格外清醒,仿佛这是她唯一一次那么清醒的时刻。她和杨苴对视,这个用尽了她所有心思去爱着的人,翩翩儒雅,有着温润的眸子。此时此刻,那对瞳仁里是惊诧,是怀疑,是不敢置信。

鼠白开始绝望了。她看到那对眸子里浮上了失望,最后看着她时,冷冷的,失去了信任。

杨苴紧握在一起的手指泛了白,最后嘴唇颤了颤,转身离去。

鼠白愣了几秒钟,而后落下泪来,有些控制不住,眼前逐渐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背影。

杨苴离开时,杨母并没有阻拦,她看了看鼠白,冷笑了一声,“我道你是妖孽,那傻孩子还不信,现在可是信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也不知是不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惹得你这么个好儿媳,是妖也罢了,竟还是只老鼠,过街老鼠,看着就膈应人!生了这么个孽种!真是孽种!”她愈说愈来气,最后看到地上刚出生的孩子,鼠头人身,更是愤怒,一把拎过那对耳朵将他拎了起来。

婴儿哇哇大哭。

鼠白心里如刀绞,她哭道,“不……求你……不要动他……”

杨母气结,声音尖细刺耳,“不动他!他一个妖孽凭什么?!是我儿的孩子?!怎么会!这样的妖孽,是我儿的孩子?!”

她忽而激动起来,将那孩子举起来,狠狠往墙上摔去。“咚!”一声,哭声戛然而止。方出生的小婴儿头先着了墙,此一击立马没了生气,从墙上滑落,血迹滑了重重一笔。

“不——!”鼠白惨叫出声。

然为时已晚。

也就这一刻开始,她的心被仇恨淹没。她忽而想起某个宅院,火烧、撕咬、棍杖……忽而是个大雪天,灶房、刀……又下雪了,为什么雪天总是这么寒冷呢……最后是一对儿眸子,再也不会信任的眸子。

她心里的悲痛刹那间被仇恨代替,有什么在燃烧,将理智燃为灰烬,将那一片的冰天雪地化为虚无。于是她靠着墙气喘吁吁地蹲下来,抱住已经冰冷的、没了生气的孩子时,脸上、手上、身上沾满了血迹。

杨母躺在地上,脖子被划开,裂口从下頷开至胸腹,血液还正往下流着,她的眼珠高高凸起,似乎还不明白自己为何已经死去。

鼠白杀了杨母。

这一年的秋天应比冬天还要冷,她抱着已死去的孩子走出房门,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

这场惨案很快便被人发现,举报给了官府,衙门的人来后,也为杨母的死状所惊了一番,只是不明真相的人难以推测现场究竟经历了什么,陈阿母醒后变得疯疯癫癫,证词更是不准。杨母究竟是死于什么之下?凶手可是那失踪的儿媳?现场有分娩痕迹,那婴儿又在何处?此案疑点重重,却始终不得侦破,最后成了一桩悬案,久而久之,也便被遗忘在卷宗里了。

唯一的知情人士大概只有杨苴,但经历了此事后他变得愈发沉默消瘦,后来再见到他的人都称,杨先生一夜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头发都泛了白。

人世间是这样上演的,而鼠白那儿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太乙县的鼠族历来归此处的猫族所管,鼠白来太乙县初时,便已登了户籍,此番犯了大案,害了人命,且是一凡人,更是罪不可赦。猫族府衙也介入了案子,确为鼠白所作,即时便派了猫差来捉拿她归案。

鼠白埋葬了孩儿,又要躲着猫差,那日她到了终南山一处山底下,挖了个洞躲进去,近有三月未曾露面。这三月仿若三年,她被自己折磨着,时而想起以前,时而惊觉是现在,时而是哭泣,时而是大笑,疯疯癫癫的,瘫在洞里头。

有一日她闷得厉害,想出来探探头,却发觉外界落了雪。白茫茫的一片,风雪交加,她饥寒交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用手臂抱住自己,却忽而触到了什么,低头一瞧,手腕处是一对翠玉镯。

这是那次杨苴给她的,说是“给杨家儿媳的”。眼泪不自觉又落了,被风雪一吹,冻在面颊上。鼠白眨眨眼,忽而想去看看杨苴,哪怕只是一眼,偷偷的看也行。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出了洞,偷偷地赶往太乙县去了。

杨苴还住在老地方,只是几个月不见而已,老房子破旧了许多。鼠白偷偷溜到东厢外,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着。屋子里有窸窣的动静,仿佛是翻阅纸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是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咳咳!”一阵咳嗽声。

鼠白心里揪起来,担忧他是不是染了风寒。欲敲门进去,却止住了。

然犹豫再三,还是敲了敲。

屋子里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只是此时有些沙哑,“谁?”

鼠白忐忑,回,“是我……”

屋子里蓦地沉寂下来。过了良久良久,久到她心脏要跳出胸腔,一阵后悔一阵难过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而后便对上了杨苴的眼睛。

他是真的憔悴许多,鸠形鹄面,一双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两鬓的头发夹杂了几丝银白。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她初识的那个杨苴。鼠白的心里如刀绞,眼眶里泛起泪花,手忍不住伸去,抚上他瘦削的面颊。

杨苴愣了愣,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头一偏,躲过了。他问,“你来做什么?”

鼠白的手僵在空中。她讪讪地收回来,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都已经晚了……我就是,想回来看看你……”

杨苴盯着她,忽而转身往屋内走去,“没什么可看的,你……回去吧……”

“杨苴!”她唤住他,“你可不可以就信我这一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想隐瞒你,我只是不敢告诉你,我害怕……”

杨苴顿了顿,摇摇头。

最后他说,“你杀了人。”

风雪蒙蒙扑在脸上,这四字一出,鼠白的心彻底湮没在风雪中。她最后看了一眼他瘦削的背影,抹了抹脸,褪下手腕中的镯子,轻轻放在了地上。

这日是鼠白最后一次见到杨苴,后面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风雪刮着,路上无一个行人,她走出太乙县的时候,猫差已经闻风过来,欲抓捕她。鼠白与猫差盘斗了一段时间,最后逃往山顶,见到了那座白墙青瓦的“白云观”,便躲了进去。

至于后面遇到雀歌,又跟他打斗了一番,原因是她来历不明,雀歌怀疑她的身份。本来雀歌只察觉出观内有只鼠妖,原以为是唐雀养来作伴的,直到那日在灶房与鼠白偶遇,才知她能幻为人形,看修为也不低,即可修为灰仙,便愈发觉得其身份不明,心里便提防起来。

之后唐雀随着南君然去赴了土地公公的宴席,不在观里,雀歌便寻了这个机会,到了朱雀院,欲探出鼠白的目的抑或来历。本来和和气气地询问,鼠白却始终闭口不谈,最后雀歌没了耐心,可能说话语气重了些,提到了“信任、鼠辈”之类的字眼,鼠白便一掌袭了过来。

雀歌自然不将她当做对手,况且对方只是一介弱女子模样,是以他只防不攻,却不料打斗过程中误伤了鼠白脸颊。

鼠白愣了愣,忽而拉住他的衣裳,将他拉到了床铺子上,纤手一勾,身上的外衫滑落,再一勾,他的外衫也掉落了。雀歌不明所以,蹙起眉头,僵在原地,鼠白却趁机,一爪子割在他的肩部,硬生生割开了道血痕。

雀歌忙抵住她的攻击。

是以唐雀回来后,看到的便是那日所见的奇怪的场面。

那日鼠白逃走后,又躲藏了一些时间,最后完全被仇恨吞没。她忽而感到恨意,空前绝后的恨意扑来,将她淹没,她想起该想的不该想的,该死的不该死的,想起自己躲藏的日子。她想要强大,足以抗衡别人的强大。

而提升修为的最快的方式是什么?便是夺取别人的修为。若食用了一个道者的心脏,那么那个道者的修为便会尽数归她。

是以鼠白偷偷回到白云观,欲夺取唐雀的修为,最后才会被雀歌击败,变回了一只普通的老鼠。

如今的她是“它”,似乎就是只普普通通的老鼠。明明还活着,却又早不是她,那段记忆已经消逝了,存在不了多少人的回忆中。但这样或许是件幸事吧,她将永永远远忘记那些,再也不会有仇恨了。

硕鼠悠哉地卧在土地公公的肩头,不晓得红尘琐事,也不知爱恨情仇。土地公公伸手摸了下它的脑袋,道,“倒真是只情真意切的鼠,便是它了,是它了。养着它,管管山里那群鼠辈,我这日子也不会太无趣了。”

唐雀和雀歌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