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苴不仅缺衣,还少食,经常是空着肚子。鼠白心疼,便动手煮饭给他吃,有时拎把小锄,去野外刨些野菜,走时猎几只山鸡野兔,有时猎得多了,可卖来换钱,加上她长得美艳,故而来买的人不少,就积攒了些银子。

银子有了,用来给杨苴添了新衣新被,补了墙壁屋顶,买米面、做食物。鼠白最爱大米,因米香太诱人,又使人心安,吃到热乎乎的米饭,她会格外知足。

不久后县里学府开试,不少文人纷纷赶来赴考,有那十四岁小童,二十岁小生,自然也少不了四十岁的、五十岁的,有的甚至已满头华发。开考这日清早,鼠白天不亮便起了床,烙饼煮粥,还煮了两颗鸡蛋,早早送去给了杨苴。

临出发前,她给他理衣裳,添小衫,出了门时又唤住他,整了整领子,道,“你……你可千万小心仔细,不要慌怕,我是信你的,你一定能过。就算不能,还有我在,大不了再考一次。”

杨苴头一次笑得露了牙齿,也头一次捉住了她放在他领子上的手,道,“怎么我去应考,你反倒比我紧张?安心,我定会倾尽全力的。”

鼠白腾一下红了脸,抬头望着那张白净温润的面容,更是红了几分,便微微点了头。

后来杨苴果真是中了榜,入了县学。他住进了学府,只有十日一假,或“田假”“授衣假”,假期时回乡下探望老母,回来后便与鼠白见一见,这般过了两年,终于等到了入荐常举。

杨苴考过了乡试,又要入尚书省应省试。临出发前他给了一对儿翠玉镯与鼠白,道,“这是阿母给我的,家里物什也就它珍贵些,是太奶奶那代传下的,历来只给我们杨家儿媳。阿白,此番若是我中了,便回来娶你,若不中,我亦会回来,若你不愿嫁我,我便不娶,若愿意,我必娶。”

鼠白接过镯子,串在了手腕里,莹莹的玉镯,白皙的手腕,多好看。她笑着,一对儿秋水瞳格外迷人,藕臂也跟着攀上了他的脖子,道,“无论中不中,我是定要嫁你的!我不在意穷富,只要是你便够了。”

此番一去,又是好几月。鼠白又从冬日等到了春日,夏日,最后到了秋日。

金秋的一天,她正在院里的桂树下消闲,彼时桂花嫣然,芬芳扑鼻,暖阳透过花隙扑散在地上,她坐在蒲席上,面前放了一张小几,堆了一小碟花生米,一壶桂花茶。

她喝着茶,正心怡时,对面儿的墙头忽而露出一颗脑袋来,裂开嘴,露出豁牙冲她笑,“白姑娘,可巧啊,搁这儿赏花呐,要不要哥哥我来陪你一陪?”

这住隔壁的浪荡子几乎是隔段日子便骚扰她,近几日愈发频繁了,鼠白眯眯眼,拾了块儿石子,就欲往他面上砸去。

这时院门却被推开了,随之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可好。娘子,既然这位小哥要过来,便让他过来罢。”

手里的石子“啪”一下落地,鼠白缓缓转过头,便见着了她日思夜想的那人,披了件儿白披风,牵着匹瘦马进了门。那依旧的玉树临风,让趴墙头的豁牙浪荡子见着了,灰溜溜地下墙走了。

杨苴回来了。

但这次省试却并未中举,他道,“今日到了县里,先去拜谒了夫子,夫子却早料到我定不上榜。夫子还云,我并无太大的功利心,也不懂得争名夺利,纵使有才学,也不适于官场。我仔细思索了,觉得夫子所言有理,夫子便荐我去关中,说在那终南山下太乙县里,他有一旧友开了间私学,夫子书了封推荐信,荐我去那学院里做教习先生。我应下了,此番回来,便接阿母和你一起同去。”

鼠白自然也是愿意的,于是翌日两人便赶回了安平县以北的故乡。行了这么多里路,赶到杨家门口时,正值日落,晚霞漫天,前方一道荆棘小栏,围了栋毛坯房,院里辘轳旁坐了一妇人,正搓洗着菜叶。

这便是杨母,鼠白未来的婆婆。

本来鼠白以为杨母会是文文弱弱,普通妇人一般慈和的,但见着她,才知其身量高,体型圆润,肤色倒是白,眉目间藏了股凌厉。见着爱子,自是又惊又喜,上前慌忙接过行囊,一瞥眼,瞅见鼠白,便愣了愣,“这……这姑娘是?”

杨苴道,“这是阿白,您的儿媳。”

鼠白心里“嗵嗵”直跳,观杨母,发觉杨母将她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打量了遍,眉心微微一蹙,之后才道了声,“天晚了,先进屋子里罢。”

晚饭就是简单的粥菜面饼,但因杨苴回来了,还谋得了教习先生一职,杨母心喜,就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炖杀了。饭桌上,鼠白低头喝着小米粥,杨母不放过似的,一遍遍询问她家世。

“姑娘姓什么又名什么?是哪里人氏?父母又是哪里人氏?”

“回伯母,小女姓白名舒,也是安平县人氏,父母……父亲早亡,母亲几年前也去世了。”

“那……孩子还真是可怜,父母早亡,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生活定是艰难吧?”

“小女平日里会刺绣、裁衣,还能裁鞋面,能赚些银子,虽收入微薄,也是足以养活自己的。”

杨母从饭前问至饭后,杨苴中间打断了数次,都被她使着眼色瞪回去了。

晚间临睡前,鼠白在屋子里沐浴,听到外头杨母与杨苴对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极细,却被她的耳朵尽数听进了。无非是杨母不满意她,说她面相不好,眼神太勾人,容易泛桃花,若娶了指不定会是祸害,还说她出身不明不白,父母早亡,自个儿却把自个儿养得白白嫩嫩,其中指不定做了什么妖。

杨苴听了,道,“阿母,这些年都是阿白陪我过来,儿自然是了解她的,况且儿早已与她许诺,是定会娶她的。您且信儿一回,她是个好姑娘。”

鼠白心里一阵暖一阵寒,夜里睡前,她偷偷溜到堂屋,把他拉到外面,问,“伯母似乎并不喜欢我,我有些担忧……”

杨苴搂住她,道,“不怕,我还在呢。”

这一刻,她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的,心里就像那夜空般明朗。那时觉得,这一刻,可能是她这辈子最难忘的时刻。

又停了两三天,杨苴带着杨母和鼠白,租了辆小马车,赶往终南山脚太乙小县。

后头的事顺利许多,夫子的旧友看了推荐信,又考了考杨苴,便点头同意他留下,杨苴便在这私学做了教习先生。

如今有了职位,还有了收入,生活自然就好许多,因杨苴才识高,脾气温和,面相又讨喜,是以来了俩月,已成了太乙县家喻户晓的“先生”。不久后,学院又置了一简单的独院与他。

搬了新家不久,杨苴便置办了彩礼喜服,不久后就娶了鼠白过门。婚礼也是简单的,因初到时便向人介绍了鼠白为“吾妻”,是以没有请什么人,也没有设宴,只是简简单单地穿了喜服,拜了天地,敬了茶,便成礼了。

洞房花烛夜,那晚夜深沉,一轮明月悬空,簌簌晚风。屋子里烛光妖娆,烛台子里倒了蜜,蜜香缭缭绕绕,鸳鸯芙蓉账,一夜度春宵。

夫妻恩爱,到来年开春的时候,鼠白怀了身孕,杨苴自然欣喜非常,特意请了一个老嬷,负责饮食照料。适应期过了后,一日太阳晴好,院子里暖融融的,杨苴早早便去学堂了,鼠白吃了早饭,欲到院子里散散步晒晒暖儿,便扶着腰慢悠悠地出了屋。哪料走到门口时,发觉杨母在门外正与谁对话着。

她躲在门后头听,听见一男子道,“那便劳烦您了,犬子实在不争气!这不,连考了三次,硬是没过,这次听闻是杨先生批卷,便劳烦您……这些小心意,不成敬意……若是过了,必有重谢!”

鼠白头一懵,后头听得不太清,但也隐约猜到了什么。杨母从外进来了,本笑眯眯着,蓦地瞧见鼠白,惊了一惊,“你怎么在这儿?!”说着顺了顺胸口。

鼠白看到她手里的包裹,隐隐露了一角银子,心里说不出滋味,便匆匆应付了几句离开了。

晚上,杨苴回来后不久,杨母便揣着银子敲了他的门,如此这般如此这般一说,竟真是因为贿赂一事。说那刘老爷家的儿子考了几次,始终考不进学堂,便想花些银子进去,让杨苴批卷的时候松一些,放他过。

鼠白提心吊胆地看着,本以为杨苴会反对,不料他只是坐在桌前闷头看了会儿学子上交的文赋,便问,“那孩子唤作什么?”

杨母道,“姓刘,叫义,义气的义。”

杨苴便点了点头。待杨母走之后,鼠白问,“为何不拒绝?难道真要做这等下作事?”

杨苴道,“阿白,这事你不必管。毕竟是我阿母,总不能违逆,此事我自有分寸。”

果真,不久后学堂开考招生,那刘义因其父贿赂了杨母,颇有底气,随意写了卷便交了,后来开榜时却落了个榜尾,倒数第一。开榜这日杨苴回了家,衣服顾不得换,便问鼠白,“那刘父给了阿母多少银子?我这便去还他。”

鼠白低头想了想,道,“二十两整。”

杨苴便拿了二十两银去了刘府。

鼠白知道杨苴不会做出违心之事,但他素来温和,又重礼,故而没有当面拂了杨母,而是选择自己出面,退还贿银,却也因着一个为师的“责任”,他选择了开榜这日才去刘府退银,估摸着是让对方留个教训,顺便再教导几句。

是以这次贿赂事件,鼠白深深知道了“面子”是何物,人可以因为“面子”做出多少,而一件小事,又可影响多少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