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一日,夜,雨。

似乎为迎来新的一月,三月的最后一天落了场雨。到晚间风雨加剧,雷云如一座巨大的城池,沉沉压在尘世上头,蛇似的闪电“簌簌”爬过天际,登时雷声震耳,毒液般的雨丝瓢泼而落。

终南山雨雾沆砀,夜色笼罩下的树枝灌木剪影般支起枯手,指引着雨水渗入地层。

白云观,七星塔,六层“开阳”。

“等我……等……我……我一定要让你……重生……”

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在黑暗如墨的殿内“撕撕拉拉”地响起。殿中有座青铜丹炉,底下燃着幽幽不灭的紫罗兰色火焰,炉肚里,有一清瘦的身影被锁链锁住身体四肢,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他忽而抬起头,眼眸里燃起火焰,更盛丹炉下的火焰几分,周身气流涌动,似冲破桎梏。

“砰——”

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后,丹炉被炸裂,里面的人也随之灰飞烟灭。

四月初一,晴。

昨晚落了大大一场雨,今早起床后空气格外清新,金乌勾住树梢,在轻盈薄软的云被里若隐若现,天地万物在阳光里摇曳生姿。雨后的终南山弥漫着浅雾,缭绕在一座座青山头,将其装点为一幅水墨画。雨后的白云观被提亮了几层色彩,朱雀院的梧桐树挂满了雨珠子,风一扫,簌簌落下来了。

昨夜唐雀学着入定,竟有了一丝感觉,似进入冥漠之乡,不觉外界声响,故而后面睡着后睡得格外死,今早一起床,才听闻了一个大消息——昨晚七星塔发生了爆炸,据说是因为清渊想要逃跑,强行运功,最后不幸炸了炼丹炉,炸了“开阳”,还炸了他自己,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唐雀听完后又惊讶又唏嘘。但所幸没有波及到其他楼层,住在同一层的清枢道长也没有受伤,后来及时处理了,又将清渊所化的灰烬收集起来,到了一处山头,将其撒开,随风而去了。

据清德道长说,清渊此一番所为,魂魄尽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了。清枢道长很是痛惜,她道,不知几百年了,又体会到这种感觉,仿若身仍在尘世之中,恍然一梦矣。

但无论如何,清渊事件结束后,免了一场灾难,周遭无辜百姓也没有受到伤害,实乃幸事。不过也幸好是清渊,若是别的邪恶之徒抑或法力高强的邪士得了鬼魄,恐怕又免不了一场生灵涂炭。清渊师承清枢道长,清枢自然了解他,故而他少了优势,才会如此轻易被捕获。

至于太乙县的善行观,少了清渊,不明他真实身份的百姓很是惋惜,后来因观主不善管理,注重敛财,没个几年便香火凋零,以至于后来闭了观,将地契卖与了他人,关内弟子都各自还俗了。善行观所处地势极好,又为风水宝地,且占地面积甚广,听闻是被一京城大户收购,改为了一座山庄,其门庭若市,每日皆有富豪乡绅来此拜访。善行观没了,方圆之地也就余了白云观一座道观,渐渐地百姓逐渐忘却“凶兽”之事,白云观的香火也就重新旺盛起来。

又是云散雾谢,花落花开。终南山的草木绿了又绿,雪落了一年又一年,转眼间,过去了三个年头。

大中六年,葭月末旬,雪。

天空飘飘扬扬一场鹅毛雪,柳絮般粘在墙头屋脊,给地面铺了整整齐齐一张白毯。朱雀院内,一道裹着湖蓝披风的窈窕身影匆匆从雪地踏过,留下串串脚印,径直延伸至东厢,而后踏进门槛,转身紧紧闭住门,将风雪挡在了门外。湖蓝披风被褪下来,露出一张鹅蛋圆脸儿,肤白,大眼,五官虽不惊艳,但唇角弯弯,大眼睛随着月牙般的弯起来,水灵灵的瞳孔便像含了一汪水,平白地添了份乖巧与亲切。

唐雀将手中的披风抖了抖,待上头的雪花落地,方把它搁在了床上,继而移步到了暖炉前。小马扎稳稳站在炉子旁边,唐雀拿了本《百鬼杂谈》,坐上去,边烤火边翻阅。渐渐地暖意袭来,周身也通畅舒服,唐雀放下书,伸了个懒腰。

东厢的门忽而传来一阵轻挠声,接着轻轻地开了,一道敏捷的黑影子闪了进来,将门闭住,也到了暖炉前烤火。唐雀低头瞧见它印下的一串梅花脚印,再移到它——黑猫身上,见其身上覆了一层轻雪,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出去干嘛了?做贼?”

心想着反正它不会说话,左右自己无聊,就跟它聊会儿天。黑猫却幽幽瞥了唐雀一眼,将头搁在了前爪上,闭目小憩起来。热脸贴了冷屁股,唐雀摸摸鼻子,眼神左右瞟了瞟,接着一抬腿就勾起黑猫,把它撂了别处。

对于这种不爱护小动物的行为,黑猫已经习以为常,而唐雀从一开始的拒绝到接受再到乐在其中,已经完全无法自拔,不知为何,热爱毛茸茸小动物的她就是对这黑猫热爱不起来,总是要欺负欺负它心里才舒坦。黑猫被撂在了床上,干脆在唐雀被子上踩了踩,卧到另一头睡了。

唐雀弯下腰,托腮盯了它几秒,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嘿,小家伙,我突然想起来你一直都没有名字,这些年也都没问过你。嗯……你叫啥?”

黑猫耳朵动了动,当然没有答话。

唐雀弯起了眼睛,“看来是没有咯,那好,姐姐我呢就给你取个名字,放心,绝对好听清纯不做作。”说罢真的动脑思考了番,“你看看,你是只黑猫,所以就叫黑黑好不好?”

黑猫睁开了眼,冷冷瞥过来。

“啊?不喜欢啊,好吧,那就再想一个。唔……小黑?小花?花花?黑脸?有了!”唐雀突然一拍额头,笑得很是无害,“你看你这么聪明,不像普通生灵,而且来白云观不久附近山里的山猫都把你当了老大,天天在关外叫春……呸!叫你,完全像个头头,不如就叫你猫头罢!”

话音将落,对面黑猫已经“喵呜——”一声,一爪子挠了过来,唐雀忙风骚翘起兰花指应战,于是一人一猫又扭在了一起。

南君然来到东厢的时候就看到这幅场景——一人一猫一上一下运动激烈状况悲惨……唐雀被黑猫压在地上且头发散乱脸儿还挂了彩。南君然轻咳了一声,“清瓶……你……”

唐雀这才发现南君然,于是立马蹿起来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师师师兄,好好好巧啊,我刚才正在……嗯……练习武术呢,呵呵呵呵,对!就是这样。”

南君然摇摇头,桃花眼也不自觉弯了弯,随后伸手上前,把唐雀鬓角一绺散乱的头发刮到了耳后。唐雀被这动作臊得立马就脸红了,可能南君然不察,但她现在已是十六岁的年纪,且女性特征已经明显了,按理说应男女有别,保持距离的,但南君然不知是修道久眼中无年龄差距,还是因看着她从十二岁到如今的缘故,总是对她关心依旧,时不时还来点亲昵小动作——唐雀个人认为亲昵的小动作。

南君然不知道唐雀的心思,继续道,“清瓶,方才师尊召我去了七星塔,予了我一个任务,便是到江南一带,寻一个人。我问之是什么人,师尊只摇摇头,道若是遇见,我自然知晓是谁。还说那人来去不定,师尊也是偶然卜算得知他会出现于江南一带,至于遇不遇的上,还得看缘。我寻思一番,觉得此番不失为一个历练,便想带你同去,清瓶可愿意否?”

唐雀闻言高兴的快要跳起来,恨不能上前狠狠拥抱他一番,于是拼命点头,“嗯嗯嗯!愿意愿意!我想去!”

南君然弯起唇角,“那你今晚便收拾一番,明日一早就出发。”

南君然虽然是收了唐雀为徒,但由于唐雀坚持不肯唤一声“师尊”,加上两人相处之时着实没有什么规矩架子,所以更像是师兄师妹一般。唐雀不知道别的师徒相处是怎样,但南君然确实是尽责的,修身练法一样不落,且循序渐进,不强求,所以唐雀这三年来道行大有进步,并且已能认识许多楷字,读书无太大障碍了。就是实在没有天赋写毛笔字,写的仍旧是不好,但好歹是摆脱了“鸡挠”“狗爬”,能看得懂了。

晚上将睡前,唐雀心情颇好的收拾东西,衣服鞋子、洗漱用具自然不能忘,符纸、寒光剑、凝神丹、草药、下午做的几样糕点,另杂七杂八的,一股脑地塞进了珊瑚串里。坐在桌前画符咒的时候,唐雀忍不住哼起了一首小歌,是《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民国时候的老歌,柔转旖旎,并没有那时的佳人儿唱得好,轻轻地哼出来,却把躺在铺子上的黑猫吸引住了。它动了动耳朵,一双萤火般的眼睛望了过来,里面写满了意外。

到睡觉时,黑猫意外地温顺起来,没有强占枕头被子之类的,唐雀狐疑地观察了它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躺床上睡了。

翌日,天破阳升,金光笼罩大地,白花花的雪粼粼一片。唐雀一大早起了床,先去灶房与清雨清烟一起做了早饭,随后回到朱雀院披了件儿披风,方到正院与南君然会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