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谢苏卿和叶道奇微服出行的时候,东湖别院的晚宴散去,徐北游带着八分醺醺然醉意返回了位于江都城荣华坊内的府邸之中。

虽然如今的徐北游初掌权柄,但距离谢苏卿、叶道奇这等豪阀家主的世界还是太过遥远,别说什么传承千年而不倒,也别说什么底蕴如何,如果将他身上的其他光环抛开,他顶多就算是个沾染了一抹灰色的商贾而已,而且还是个初涉商道的商贾。

回府之后,宋官官给徐北游端来一碗醒酒汤,因为今天家宴喝的酒不是寻常凡酒,而是公孙仲谋早年时所酿的一坛百鸟酿,用八十余种鸟类的口中涎水以秘方酿而成酒,号称地仙境高人若不以修为抵挡也要醉到在此酒之下,可见其后劲之霸道。

徐北游因为自身境界之故,只是小酌一杯,可即便如此,回府的路上也已是面孔红透,双眼茫然,有酩酊大醉之态。

张雪瑶等三位女子依仗着自身修为高深多饮了几杯,不消多时也都是霞飞双颊,双目中光彩如水生涟漪,三人气态各有千秋,半醒半醉时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只不过当时徐北游已经是醉眼朦胧,却是无缘得见这份难得的盛景。

酒不是凡酒,解酒的醒酒汤自然也不是凡物,乃是用诸般珍贵药材精心调制而成,不但能清神醒脑,而且最是温养肝脾。

一碗醒酒汤下肚,少顷之后徐北游便清醒过来,不得不说这百鸟酿是个好东西,酒劲虽然猛烈,但醉后却不伤人,不会有宿醉之苦,配上醒酒汤后反而会觉得周身舒泰,神清气爽。

徐北游躺在一张躺椅上,微微侧头望去,发现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大雨过后是个晴天,夜幕上挂着一轮皎皎明月,不见半分乌云遮蔽。

徐北游稍稍收回视线,转到身旁的宋官官身上,开口问道:“几时了?”

宋官官坐在躺椅旁的绣墩上,双手交叠置于膝盖,闻言后轻声回答道:“酉时一刻。”

徐北游翻身坐起,宋官官下意识地想要搀扶一把,徐北游笑着摆了摆手。

徐北游定定了神,起身来到书案旁边,随手翻了翻几本卷宗,轻声问道:“这几天那些管事们怎么样了?”

说到正事,宋官官多了几分郑重,沉声道:“自从赤丙死后都老实了许多,不少人都去走张师姐的门路,想来是这些年没少上下其手,如今见赤丙都死了,这回是真的害怕了。”

宋官官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也有人来找奴婢的,不过都被奴婢一一回绝了。”

徐北游点点头,说道:“都是人之常情,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还是糊涂一些为好,你去跟张安说一声,以后再有人找她,可以酌情应下一些,但是那些太不像话的不在其列,我要用几个人头立威。”

宋官官点头记下。

从赤丙身死到参加东湖别院的家宴,这段时间里徐北游没有闲着,多半时间都是在翻阅各大管事报上来的账册卷宗,并没有没理睬登门请罪的御甲和玄乙二人,而是将两人晾在门外,打定了主意要将两人最后仅存的傲气给彻底消磨干净。

徐北游放下手中的卷宗,缓缓道:“明天你就去上官师伯那边,你能早一天踏足人仙境界,剑气凌空堂的事情也就能早一天落实。”

宋官官不是愚钝之人,立刻听出徐北游的话外音,不由惊讶问道:“公子的意思是要让奴婢统领剑气凌空堂?”

徐北游点头道:“我现在不求剑气凌空堂能帮上我什么,只求先将剑气凌空堂牢牢抓紧,不要再生出什么乱子,官官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统领剑气凌空堂的差事非你莫属。”

宋官官柔声道:“奴婢资历浅薄,修为也不过是鬼仙境界,怎么能担此大任?还是请公子再斟酌一二。”

徐北游摇头道:“不用再斟酌了,我说你能担当得起,你就能担当得起,再者说,我目前手上能用的人就这么几个,张安倒是资历够了,可修为实在是不入眼,难以服众,所以我才要你尽早踏足人仙境界,难道你也不愿意帮我?”

听到徐北游如此说,宋官官急忙摇头道:“奴婢愿为公子赴汤蹈火……”

徐北游抬手制止了她还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笑意温醇道:“我不要你为我赴汤蹈火,我只要你去上官师伯那儿好好学艺,争取早日踏足人仙境界,然后回来帮我掌管剑气凌空堂,能不能做到?”

宋官官瞧着他的笑脸,脸颊莫名有些发烫,低敛了眉眼,不敢与他对视,最后才低低地说了一个能字。

徐北游满意地笑了笑,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去吧。”

宋官官嗯了一声,退出屋外,顺手帮徐北游把门掩好。

徐北游又从桌上拿起一本卷宗,翻开几页后眯眼沉思。

如今有了赤丙的前车之鉴,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没人再敢跟他正面硬碰硬,多半会是一些绵里藏针的阴损手段,不但防不胜防,而且也不易让他抓住把柄。

用剑杀人,徐北游自付还能算得上精通二字,若要是说到经营产业,徐北游可就真的是一窍不通了。

徐北游既然要下决心整顿各大产业,甚至杀鸡儆猴,那么被损害了自身利益甚至是身家性命的管事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底下的这些管事们,让他们去像赤丙那样造徐北游的反,借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过这些老油条们浸淫商道多年,深谙商场上的各种规矩尺度,只要联起手来动些手脚,就能让剑宗赔上好大一笔银子,而且还能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即便你这位少主知道是我们做的手脚,可是你没有半分证据,法不责众,纵使你手段再厉害,难道还能把我们全都砍了不成?

到那时候,你徐北游焦头烂额,弥补亏空就要费好大一番手脚,还谈什么整顿二字?最后我们再出手帮你收拾了烂摊子,卖你一个大大的人情,你又怎么好意思再拿我们开刀?

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才能将这大大小小的产业正常运转起来,你虽然是“少东家”,但也逃不过被我们这些“掌柜的”架空的下场。

还是那句老话,凡是能在江都城里立足的,哪个没有点真本事?哪个身后没有各种各样的牵扯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要谈整顿二字,就是张雪瑶亲自出手,也要讲究时机、分寸、火候、手段,缺一不可。

徐北游心里明白,虽然如今这些管事们还在观望,没有真的出手,可一旦出手,所带来的震动未必就比赤丙之事小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将它立在指尖,想起离开东湖别院时上官青虹送给他的两句话。

繁花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

风狂雨急时,立得住,方见脚跟。

如今的他算是立住了脚跟,可接下来挡在他面前的是一大丛荆棘,这片荆棘不会要命,却能让他狼狈不堪,甚至是止步不前,如何不显狼狈地走过这片荆棘就成了当下的难题。

徐北游屈指一弹,指尖的铜钱碎裂成两半,掉落在桌面上,刚好一正一反。

韩瑄曾经对徐北游说过,做事若是没有头绪,那就从小处着手,以小见大。反过来,若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着手,那就从大处着手,由上而下。

徐北游沉思片刻,一拂袖将两半铜钱收回袖中,接着从众多卷宗翻出一本最厚的卷宗,封皮上书三个大字,多宝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