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从飞霜殿出来之后,与萧知南一起出宫去了韩瑄府上。

这几天韩瑄病了,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年纪大了之后,又要操劳国事,难免有些头疼脑热,精力不济,萧知南特意让他在家中养病,所以韩瑄在这几日里除了大朝会之外,未再参加大朝会后的小朝会,就连内阁也去得少了。

当夫妻二人来到内室时,韩瑄正闭着眼躺在一张紫檀躺椅上,额头上敷着一块冰巾。

管事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揭开韩瑄额上的冰巾,轻声禀报道:“阁老,大公子和公主殿下来了。”

韩瑄慢慢睁开眼,望向站在门口的夫妻二人,脸上多了些笑意喜色,手一伸,“是南归和知南啊,快进来坐吧。”

徐北游没有急着挪步,仍是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深揖下去。

韩瑄从躺椅上缓缓坐起身来,“南归,你这是做什么,你在江南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很好,真的很好。”

徐北游直起身来走到韩瑄身旁,又扶着他缓缓躺下。

不过片刻时间,他的额头上又是渗出点点汗珠。

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只金盆,盆里镇着一块方冰,方冰已经融化小半,便是一金盆冰水,冰水中浸着几条冰巾。

徐北游伸手一摸韩瑄的额头,起身从金盆中取过两条冰巾,绞干之后,重新叠好,先是帮韩瑄把脸上的汗水擦净,然后再将另一条干净的冰巾敷在韩瑄的额头上。

蓝玉可以执掌庙堂五十载,除了几十年来遍植党羽之外,他本身的高绝境界修为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地仙修士能有二百载寿元,甚至有善于养生长寿之人,可达三百年之久。八十岁,对于韩瑄而言,已是人生迟暮,可对于蓝玉而言,却还是正值壮年,年富力强。

其实当年韩瑄本有一份机缘,只是他不愿为之,对于生死一事,他看的很淡,更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人生枯荣,天道循环之理。

只是这中力不从心之感,却是让他很是无奈。

韩瑄沉沉叹息一声。

承平二十二年腊月三十,蓝玉和萧玄在圜丘坛上说定了致仕之事,承平二十三年,蓝玉告老还乡,韩瑄接任了内阁首辅,将四都一十九州的大权总揽手中。

初始还不觉如何,毕竟萧玄本身就是年富力强的有为君主,内阁首辅关键还是在于一个“辅”字,蓝玉正是因为太过势大,才会被萧玄所忌,借魏王等人谋划圜丘坛之事,将他逼下首辅宝座,萧玄再立首辅,绝不是要首辅总揽大权,只是辅佐他处理朝政而已,所以韩瑄是最合适的人选,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足以胜任,哪怕他已经年迈体弱,也并不影响。

可萧玄死后,萧白继位,一意玄修,凝铸不朽金身,致使朝政荒废,韩瑄此时便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再到萧知南上台摄政,她虽然有意振兴朝政,但毕竟是初次掌权,多有生疏之处,还是要韩瑄从旁拾遗补缺,而他自今年开春以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然各种丹药吃了不少,但这段日子还是愈发感到精力不济,进了六月之后,东南西北各地的战事同时发作,江南萧瑾进逼两襄,东北牧棠之进犯山海城,西北林寒攻入西凉境内,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身为首辅阁揆,如何能不忧心,忧劳之下,病情更重,丹药吃得更多。

所谓丹药,虽然有愈病延寿的功效,但也有诸多副作用,哪怕寒冬腊月也会身体发热,如今已经是秋日,可韩瑄还是不停流汗,这也是许多服药过多的名士的通病,要靠吃冰来散气,只是韩瑄上了年纪,肠胃又是不好,不敢吃冰,只能反时令而行,穿着一袭薄衫,敷上冰巾,然后再打开窗户通风。

徐北游将那条冰巾敷上去之后,韩瑄顿时感觉那股恼人的烦热之意清减许多,只是后背仍旧是锋芒在背一般,让人不得安宁,已经雪白的眉头不由锁闭几分。

他抬手挥了挥,示意侯在身侧的管事退下,房间内只剩下三人,这一刻,没什么君臣之分,真的只是一家人而已。

徐北游侍奉在韩瑄身侧,心情略有郁郁。

生老病死,此乃天道循环之理,纵使他有地仙十八楼境界,也无法忤逆天道行事,真正能逆天改命的是天上神仙,比如太清大道君和玉清大道君的金丹,一个能活死人生白骨,一个能延续寿命,都是真正的仙人神通。

至于人间,纵使有几种所谓的延寿续命之法,也多是采补血祭等旁门左道之法,不仅遗患极大,而且还损阴德、遭天厌。

徐北游是剑宗中人,擅长杀人,不擅长救人。真正精通救人的是道门,可道门却已经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大敌。

纵使徐北游能一人一剑压服镇魔殿和摩轮寺,现在也只能是徒呼奈何。

萧知南对徐北游用了个眼色,起身道:“爹,你和南归也小半年没见了,我先去姑姑府上一趟,你们父子两个多说会儿话。”

韩瑄缓缓点头道:“南归,你代我送送知南。”

徐北游嗯了一身,起身送着萧知南来到府门外,萧知南临上凤辇之前,又是嘱托徐北游几句,让他多陪陪老爷子。

徐北游明白妻子的好意,点头应了,目送着她登上凤辇远去之后,才转身回到府里。

回到内室,韩瑄仍是躺在椅上,虚望着上方,“南归,你这次回来,要在帝都待几日啊?”

徐北游坐到旁边的绣墩上,摇头道:“不好说,若是无事,我会多留些时日,可如果有其他意外生出……”

韩瑄低下头来,望着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徐北游,脸上倍显老人迟暮的无奈和怅然,轻轻叹息道:“真是苦了你了,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却要把这么大的担子扛在肩上。”

徐北游摇了摇头,笑道:“哪有什么苦不苦,我乐在其中呢。”

韩瑄笑了笑,又显现出一个老人阅尽世事的洒脱,悠悠道:“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父子间有了瞬间的沉默。

然后韩瑄继续说道:“为父是老了,都说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前几日,知南就召集了个小朝会,她打算封你作燕王,这是策划于密室,接下来就要传令于天下,她特地来问为父是什么意思,现在为父来问你是什么意思?”

徐北游顿时怔然愣住,过了片刻功夫,才缓缓回过神来,轻声道:“儿子……如今走到了这个地步,做不做这个异姓王,已经是无关紧要,可要为知南计,也要为父亲计,甚至是为子孙后代计……”

韩瑄轻声打断他,“那就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