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守岁,彻夜不眠,对坐喝了一宿的酒,萧瑾半醉半醒之间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言语,似是酒话,又像是梦呓。他说再过数百年,这世上便再无皇帝一说,此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化也,在那个世道里,大多数人可饱食终日,大多数人可读书识字,凡人也可上天入地,甚至移山倒海,只是再无朝游沧海暮苍梧的在世神仙,再无游说帝王公卿之间的扶龙谋士,再无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的赳赳武夫,再无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气,再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文人意气,也再无敢为天下先的慷慨激烈。

最后萧瑾大笑着说道,那个世道啊,是极好的,也是极坏的。好的是百姓再无冻饿之虞,百姓亦可识字明理,百姓可安居乐业,百姓亦可享过去帝王未所享之乐。坏的是这个世道遗失了太多本该历代传承的道义,当所有人的眼中只剩下一个钱字时,这又是何等的悲哀景象。或许在更久远的未来,那些始终存在人们心底的东西会再一次迸发出来,但终究不是萧瑾当时身处的世道了。

萧煜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也大概明白了萧瑾的意思,这应该就是圣人所说的末法时代,礼乐崩坏,人心不古,道义不存。那样的时代没了皇帝,却也没了鬼神,没了祖宗,得矣?失矣?只能留待后人评说了。

大年初一,即为春节,也称元日,乃是一年之始。天刚蒙蒙亮,中都城就热闹起来,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寻常人家,互相拜年之人络绎不绝。萧煜王府中更是车水马龙,城中只要是有四品以上官身的,都趁此时机来拜见西北王,也好给王爷留下个印象,混个眼熟。萧煜却只是见了亲近几人,剩下其余人等都交由萧瑾应付,萧瑾今年在西凉州的雷厉风行早已是传遍了整个西北官场,对于这位有早慧之名的小王爷,倒也没人敢于小觑,更有一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才能入得了小王爷的眼,毕竟县官不如现管,王爷实在太高太远,倒不如把握好眼前的小王爷。

萧煜和萧瑾一直忙活到午时时分,这才算了一点空歇。兄弟二人在前府的暖阁中小憩片刻,萧煜还好,一夜未眠守岁到天亮的萧瑾却是有些精神不足了,此时他正靠在软榻上闭着双眼假寐,轻声道:“我现在倒是羡慕兄长的天人修为了。”

萧煜给自己斟满一杯浓茶,笑道:“以你这个年纪便已踏足空冥境界,破境速度之快,除了略低于上官仙尘和傅尘两人,甚至还要高于秋叶和天尘,天人境界于你来说不过是囊中之物,只需再耐心等上几年便是。”

萧瑾翻了个身,变为仰躺在榻上,含混道:“但愿如此。”

萧煜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语气中破天荒地带了几分关切:“都说慧极必伤,你平日里注意调理好自己的身子。”

萧瑾睁开眼,似是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后说道:“多谢兄长关心,不过兄长不必担忧,我自有分寸。”

萧瑾稍稍犹豫,然后才继续说道:“情深不寿,嫂子那边……兄长也该有个打算才是。”

萧煜端着茶杯的双手微不可察地轻颤一下,低声道:“说得是啊。”

萧煜和萧瑾在前府待客,林银屏等女子也不是在后宅里享清闲,随着官员们一道前来女眷们早已是去了内府拜见王妃。在迎风阁中,耗费炭火无数的地龙早已烧得滚烫,整个屋内根本穿不住大衣裳。因为临时多加了十几把椅子的缘故,阁内倒还坐得下。林银屏坐在阁内最深处的榻上,微微眯起眼,觉得这满屋子珠翠明晃晃的,竟是有些刺眼。

屋里坐着十几位贵妇人,从二十几岁到五十几岁多大年纪都有,均是穿着朝廷赐下的诰命服饰,一片辉煌灿烂。闽行的夫人坐在林银屏一旁左手边的位置上,而右手边则是徐林的如夫人。在座众人中,徐林的如夫人年纪最长,已经快要六十岁,和善的团脸,人略有些富态,因为徐林夫人早已过逝的缘故,实际已是大都督府中的女主人,被封一品诰命,故而坐在林银屏右手边的位置上。

还有一名女子坐在闽行夫人的下首,脸上表情有些僵硬,她叫乌木格,是林寒的正妻,不过她并不得林寒喜爱,现在林府上下诸事都由林璃做主,她这位正妻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个摆设,而且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这正妻之位易主也是迟早之事。

林银屏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乌木格,眉头微皱。对于弟弟宠妾灭妻的事情,林银屏略有耳闻,以她的性子自然是看不惯的,不过林璃惯会哄人,也算是林银屏的远房堂妹,而乌木格却是红娘子的侄女,是当年红娘子亲自做主许配给林寒,两者之间高下立判,林银屏自然要站在林璃这边,周围人惯是会看风向的,既然王妃不喜欢你,谁还乐意搭理你半句?如此一来,乌木格的地位就更加尴尬,只能是整日在家中吃斋念佛,除了过年基本不会出门半步。

林银屏拨动着手腕上的那串凤眼菩提子,笑着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本宫精力不济,有些乏了,倒是不好再留各位。”

在座的众多贵妇纷纷起身,笑着告辞。

林银屏笑着一一应了,又道:“弟媳妇,你留一下,我有话要与你说。”

乌木格一愣,然后低头恭谨应了。

在她身边的几位贵妇人闻言后悄悄挪了下身形,乌木格越发形影单只。这些贵妇人可不是什么不懂的普通女子,在丈夫的耳渲目染之下,对于官场也有几分见解,王爷被人称作是惧内王爷,王妃手中掌握的权柄自不用多说,故而在西北,哪怕是官至一军都督,对于王妃也不敢有半分轻慢。她们这些内宅女子不用与那位刻薄挂恩的王爷打交道,却怎么也绕不开王妃,自然要万事捧着、顺着王妃。

待到一群贵妇退下后,林银屏从榻上起身,走近乌木格面前,轻声道:“这些年倒是苦了你。”

乌木格红了眼圈,不住地摇头,却是说不出话来。

林银屏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在这儿呆不下去了,便回草原吧。再这样熬下去,恐怕你这身子也就要垮了。”

乌木格终于是哭出声来,“谢王妃。”

林银屏轻叹道:“当年的恩怨,怪不到你的身上,而且人死灯灭,那些旧事也没必要再提,你日后好自为之吧。”

说罢,林银屏挥了挥手,示意乌木格退下。

待到乌木格出去后,林银屏重新坐回软榻上,通体雪白的小鱼儿喵喵叫着爬进林银屏的怀里,蜷缩起来,像一团雪。

林银屏轻抚着这只酷爱鱼干的小吃货,轻声自语道:“若是萧煜把秦穆绵娶进了门,恐怕我今天就要像乌木格一样的下场了吧?”

小鱼儿被主人抚摸地很是舒服,愉悦地眯起双眼,只是它注定无法开口说话,也就无法回答林银屏的问题。

林银屏自问自答道:应该要好点儿,毕竟我与萧煜的情分还是有的。”

“你说我若是有朝一日不在了,只剩下萧煜一个人留在世上,该怎么办啊?”

“我走了以后,谁来照顾你、竹叶、翠毛和小九?”

“小寒瞧着精明,可实际上也是个糊涂鬼,你说如果我不在了,萧煜能容得下他吗?”

“羽衣还没嫁人呢,不过嫁妆我已经准备好了,都是我的私房。”

“若是……萧煜娶了新人,能容得下我的孩子吗?”

“我真的不想死啊。”

不知不觉间,女子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