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来说,萧瑾这位新任右相的府邸应该宾客盈门才是,只不过萧煜将萧瑾留在了王府之中,并没单独开辟一府,以王府那高到吓人的门槛,自然让绝大多数访客望而却步。

府内萧瑾正在跟墨书交接相关事宜,在粗略翻了翻那本足有三寸厚的账本之后,萧瑾脸色有些凝重,若是在中原地区,还能组织军屯,靠强力手段来保证生产。但西北本就苦寒,而且还养兵二十三万,正常年份都只能勉勉强强维持自给自足,遇到这种千年不遇的小冰河期,已经很难用人力来挽回,正如萧煜所说的那样,发动战争是唯一的办法,否则就只能看着西北在严寒中一点点坍塌崩溃。

萧煜合上手中的账册,对在一旁喝茶的萧煜道:“粮食,关键在西凉州、陕州和西河州,其中西凉州最重,而西凉州的关键又在河西平原和西凉走廊,所以我要亲自去河西平原和西凉走廊看上一看。”

萧煜放下手中清茶,点头道:“想法不错,你先挑选人手,然后我会让两位道门真人护送你过去。”

萧瑾反问道:“用得着这么小心?”

萧煜笑了笑,道:“西北没有你想的那么太平,这儿多的是武夫,脑子很简单,一般会用最简单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萧瑾了然点头,“所以你怕会有人狗急跳墙?那么我需要注意什么?”

萧煜脸上的笑意微冷,“前段时间我处理了几个上下其手的东西,不过成效不大,鸡已经杀了,猴子却不害怕,再者我也无暇顾及那边,事情就拖了下来。这次你去西凉州,不用做一把大杀四方的刀,只需用这些蛀虫做立威的踏脚石就可以了,等到蜀州战事完毕,再回过头来收拾他们也不晚。”

萧瑾点点头道:“明白。”

萧煜接着说道:“西凉州的李宸虽然已经被调走,但是剩下的文官都极为抱团,让他们造反,没几个敢的,但是逢事怠工,欺上瞒下,都是深谙规矩尺度,尤其是官仓这一块,上下沆瀣一气,该怎么做,你要有个计较。”

萧瑾冷酷一笑,与萧烈和萧煜如出一辙,“该杀人时,我不会手软。”

萧煜摆了摆手,道:“我的底线是西凉州不能乱,至于是杀鸡儆猴,还是拿着刀赶鸭子上架,都由你,其中尺度你自己把握。”

萧瑾呵呵一笑。

剩下的事情,不再是萧煜亲自交代,而是由萧煜四大直属暗卫中的影子来回答。相较于另外三人,影子是四名暗卫中的唯一女性,身材娇小玲珑,只是面容上总是笼罩着一层阴翳,让人看不真切,在见到萧瑾这位“王太弟”后,也没什么情绪波动,中规中矩地施礼之后,拿出一本卷宗,道:“西凉州共有耕地一千六百万余亩,其中有四百万余亩土地为军屯,每亩年产约为一石半,今年亩产大幅下降,最好的地也不过是一石左右,赋税方面,张相爷实行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取消了丁税,全部改为土地税。因为西凉州是西北产粮最多的州,而且也是顽抗到最后的一个州,所以赋税最重,每亩八斗。”

萧瑾笑了笑,“八斗?经过这一层层摊派下去,到百姓头上时恐怕就是一石了吧?而能收归中都的,能有六斗?全州上下在册土地一千六百万余亩,能收税的可有一千万亩?那些官老爷和将军们难道就没有土地?”

影子没有说话,但显然已经默认了萧瑾的说法。

萧瑾笑眯眯道:“刻不容缓啊。”

萧煜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萧瑾平静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现在一是要大力肃清吏治,用刀子对付胥吏,二是要在张相的一条鞭法的基础上再进一步。”

萧煜问道:“怎么再进一步?”

萧瑾淡淡一笑,“官绅一体纳粮。”

萧煜眉头皱起,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摇头道:“不妥,若是贸然推行此法,则是为天下士子官绅之敌,就算是皇帝之尊,也要慎之又慎。”

萧瑾却是不以为然,“现在的西北没有什么豪门高阀,只有一些还不成气候的官吏,所谓士族,在西北并没有举足轻重的力量,所以此时正是推行此法的最好时机,以西凉州为始,继而推广至整个西北。”

萧煜面无表情道:“然后呢?进军蜀州需要江南和蜀地世族的支持,若是我们推行了此法,那些世族又会怎么看?”

萧瑾摇头,口气似是西方神棍一般说道:“老的世族渐渐死去,新的世家终会取代老朽的前任,这是千年不变的大势。”

萧煜不为所动,“但不是现在。当下我还需要这些世家帮助我更进一步。”

兄弟二人在政见上的不和开始初露端倪。

最后,还是萧瑾退了一步,摊开手道:“虽然苦在当代,但却利在千秋,既然你不愿千古留名,那我也不再多事。”

萧煜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温声道:“除了这一条,其余你都可自行其事。”

早就等着这句话的萧瑾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接着萧煜和萧瑾分开后,萧煜回了内宅。随着天气转冷,林银屏的身子越发不好,不过有了那颗东华长生丹,倒是慢慢好转了,萧煜悄无声息地进步,挥退侍立于门外的几名侍女后,走进内间,瞧见林银屏正站在窗边的书桌前,专心致志地作画,轻声问道:“最近身子怎么样?”

林银屏听到萧煜的问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问道:“你来做什么?”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并不怎么清亮的天光从窗口打进来,林银屏在光线的照射下,脸色有些黯淡,看到这一幕,萧煜有些心疼地走上前去。

林银屏伸手遥遥地比了个停止的动作,“止步,别靠近我,我现在连手也不想和你牵。”

萧煜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林银屏的脸色有些发白,许是病情还有些反复的缘故,撇过头去,“你在养神斋住的好好的,回来做什么?”

萧煜收回手,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平淡道:“萧瑾刚刚接手内库,一些事情还不熟悉,你有空就提点他两句,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做出一些难以收拾的事。还有蓝玉那边,我怕他心里会有芥蒂,他是中都老人了,萧瑾初来乍到,根基尚浅,难免会被欺生,所以有些事情还需要你出面,最起码你是蓝玉最大的债主,这个面子他是要给的。”

林银屏沉默好久,才用同样平淡的口气问道:“说完了?”

萧煜点了点头。

林银屏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失望还是厌恶,言语冷清道:“我不想去找蓝玉,也不想听这些事情,我要继续作画了。”

萧煜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轻轻转身离去。

林银屏静静地站在原地,侧耳聆听,听着萧煜的脚步渐渐远去,脸上的失望神色越来越重。

她低头看去,桌上的画卷已经完成大半,是一张颇具西洋风格的肖像画,一男一女跃然于纸上,男站女坐,画的不是别人,正是萧煜夫妻两人。

画上,林银屏穿身着白色的云纹长裙,坐在一个绣墩上,双手交叠于膝上,端庄优雅,向左上方微微仰脸。身着玄色锦袍的萧煜站在她的身旁,一只手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负于身后,朝右下方轻轻低头。

画中两人脸上都带着温柔的笑意,目光交汇,宁静而温馨。

林银屏呆呆地望着这副出自自己之手的画作,手指轻颤,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刚好落在画上萧煜和林银屏视线交汇的地方。

墨滴渗入纸张,化作一个大大的墨点,然后逐渐扩大,似乎给整幅画作染上了一层阴影。

林银屏放下手中的画笔,脸上浮现出懊恼和后悔的神情。

不知是因为失手毁坏了自己的作品,还是后悔自己方才拒绝的太过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