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年,如梦似幻,天下之间,岂有长生不灭者?”萧烈望着死不瞑目的龙云青,微讽道。

萧煜接住萧烈扔过来的玉玺,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这句话若是龙云青将死的时候自己喊上一通,确实很大气豪迈,可若是龙云青死后再由萧烈出口,就显得很是嘲讽。

似乎因为又杀了一位逍遥神仙,萧烈的心情还算不错,在说完第六天魔王身陨时的名句之后,转头面对萧煜时,脸上竟然带了几分笑意。

萧煜抱着玉玺,抬头跟他对视。

两人此刻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萧烈温和道:“明光,有些人怕规矩,有些人不怕规矩,怕规矩的人一辈子活的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而不怕规矩的人,往往又死得很早,难得善终,你懂规矩,却不怕规矩,能活到现在,的确是老天眷顾啊。”

萧煜突然笑了,“彼此彼此。”

萧烈本想大笑,似乎又觉得在萧煜面前有失威严,强行收敛了笑意,把手负到身后,不像是执掌朝堂权柄的大丞相,倒像是寻常乡绅的当家老爷做派,说道:“你能走到今天,我真的很欣慰。早些年因为魏迟的事情,我与傅尘不和,这些年一直被他强压一头,终于到了今日才能扳回一局,毕竟到了我们这个地步,不到最后已经不能说谁胜谁负,多半还是要看自家传人的表现,他那个关门徒弟还在我儿子麾下做事,我……为父真的很欣慰呐。”

萧煜认真说道:“想要让我心甘情愿喊你爹,你得先在我娘坟前认错。”

负手而立的萧烈点点头,道:“等你打赢我再说。”

萧煜温温淡淡笑了笑。

此时颜可卿已经从赵家大宅中走出,萧烈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来说道:“等你去东都时,若是有了孩子,不妨一起带来,也让我好好看看。”

萧煜默然点头。直到这一刻,他才有猛然惊醒之感,再过几年,他就要步入而立,而萧烈,也终于开始显露出老态。这分被他隐藏得很深的老态,与身体无关,而是来自于心态,现在的萧烈,与以前那个冷漠无情的萧烈,的确有了很大不同。

萧烈笑道:“至于儿媳妇嘛,你小子的拙劣手段,连我都看不下去,你若想后宅安宁,不妨先将秦穆绵放一放,好好守着林银屏,等她有了孩子再说其他。”

萧煜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不过想起了萧烈年轻时的光荣战绩,再反观自己,似乎有点底气不足,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

萧烈继续说道:“这种事情,虽然脸皮要厚,但是不要进了青楼还想着立贞洁牌坊,你想要大被同眠,就别说自己是什么痴情种子,你要做那痴情种子,一些事情就当断则断,不要藕断丝连,说什么最难消受美人恩。”

萧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指着不远处的颜可卿,佯作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赶快走吧,你的美人恩来找你了。”

萧烈先是一愣,继而笑着转身离去。

父子两人就此分道而行,萧烈与颜可卿带上小丫头,一家三口向城外走去,激战过后,原本被打散的雨云又重新汇聚起来,破碎的赵家广场上,没有人声没有雷声,只余风雨声,只剩下萧煜独自一人停留在原地,真正是有些孤苦伶仃了。

萧煜轻咳了几声,将一直闷在胸口上的那口淤血吐出去之后,仍旧跌坐在雨水中,看着那一家三口的身影,忽然有些怀念十五岁的从前,也有点想念林银屏。

唐圣月从赵家大宅中缓缓走出,神色复杂。

看到萧煜抱着玉玺坐在雨中愣愣出神,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很平和,没有阴冷,也没有残忍,是发自内心的笑。

这个枭雄式的男子也会有如此的一面?

唐圣月叹息一声,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他身后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已经不好再走开,只能在心底为自己开脱,不是为了萧煜,只不过见识了他与萧烈力战逍遥神仙,当得他唐圣月做这点举手之劳的事情。

雨势渐渐转大,有滂沱之势。

萧煜不起身,唐圣月就一直撑着伞。

单薄秀气的油纸伞在越来越大的雨势下,渐渐有些不堪负重。

萧煜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油纸伞,终于回神,然后他又努力地将脑袋往后仰了仰,由下而上地看到了为他撑伞的唐圣月。

唐圣月原本白皙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通红,不是因为被萧煜发现自己为他撑伞,而是萧煜这个仰望的姿势,委实有些下流。

萧煜只是下意识地这么做,根本没想那么多,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曾经的圣女唐姑娘已然“不堪其辱”,连续后退几步,没了油纸伞的遮挡,萧煜就这般被瞬间淋了一个通透。

萧煜从地上爬起来,没好声气道:“唐圣月,你怎么撑的伞?”

唐圣月好心萧煜撑伞,没想到先是被他目光“欺辱”不说,现在还被他反咬一口,心中大感恼怒和委屈,也顾不得自己阶下囚的身份,愤然道:“姓萧的,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萧煜现在浑身无力,被玉玺反噬地欲死欲仙,比起被封了修为的唐圣月也好不上太多,这时候浑身湿透,又抹了把脸上不断流淌下来的雨水,怒声道:“曲苍人呢?”

原本站在远处观望的曲苍见大事不妙,一路疾行过来,给萧煜撑起伞。

萧煜冷哼了声,从曲苍手中接过伞,独自一人撑着伞走开了。

唐圣月一跺脚,踩出一片水花,也撑着油纸伞走向另一个方向。

曲苍冒雨跟在萧煜身后,萧煜面无表情,曲苍则是暗自思量颇多,眼睛余光轻轻瞥了一眼远去的唐圣月,心中略微忐忑,本是想让王爷与唐姑娘有些亲近的机会,此时看来却是有些画蛇添足了。而且这事若是被王妃知晓,自己恐怕就是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一直就对自己敌意颇深的林寒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一时间,曲苍在心底后悔起来,平白留下一个把柄,还沾惹了一身腥臊。

萧煜冷不丁说道:“我先更衣,曲苍,你去请唐姑娘来一趟。”

曲苍呐呐应下。

萧煜回房之后,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坐到桌前,铺开一张白纸,沉吟许久,才缓缓提笔写道:吾妻银屏如晤,我得汝之信矣,汝近日无恙耶?汝下嫁于我,乃吾家门大幸。我等狼虎之人谋生在外,虽常忧家,而不能顾家者,实无可奈何之事也,望妻能知我。

我欲明其事,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一毫而莫取。男子坦荡荡,其身正,不令而行。望妻切莫费思,夫必自重。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夫明其理,但使中都西都铁骑俱在,大事必成矣。

吾出,异乡为客,遇我父,颇言语。

别后,适逢大雨,身处雨中,忽忆卿,心恻。觉负卿良多,不知所言。

于王帐待吾迎汝。

夫妇齐眉。

夫萧明光。

简文元年七月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