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战事不断,但朝臣总有办法将之与楚慕雅扯上关系,从前高僖不予放在心上,从而导致最近这股舆论大有越演越烈之势。民心所向,这就不是杀几个无辜朝臣就能平息的事端了。

到锦宸殿时,楚慕雅已经听说了消息,本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安慰几句,谁知刚粘上去,就被他无情推开。

楚慕雅满腹委屈,勉力忍住,道:“当年在云沛小城时,陛下曾经说过,此生不会再怀疑臣妾,事到如今,可还信守昔日誓言?”

高僖冷冷道:“你尽管说来听听。”

楚慕雅极力压制眼泪,慢条斯理道:“谭逸屠杀俘虏一事,确与臣妾无关。”

高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只是一句无关,你就想置身事外吗?难道你以为朕在朝堂上说一句此事与你无关,就能跟天下百姓交代吗?”

楚慕雅泪眼朦胧,愣是忍着没掉下来,泱泱道:“说到底,陛下还是疑心臣妾。当年齐楚之战的起因是风儿,可是陛下明白,我根本没想开战,毕竟楚国是臣妾的母国,臣妾的父亲到死都在楚国抬不起头来!”

高僖脸色十分难看,声音飘渺:“秦风之死只是一个借口,当年清河之战,从齐国交出去的十座城池,朕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它们要回来,所以你何尝又没有怀疑过朕的用心?说到底,你我之间表面上亲密无间,实则也是互相算计,对不对?”

本以为这些只是猜想,然而经过他口中将这一残忍事实说出,她才知自己傻了那么多年。她眼泪簌簌而落:“所以,齐楚之战在我和亲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我只是你收复失地的一颗棋子是吗?”

“你知道就好。”高僖心肠一硬,别过头去不忍看她的脸,“如今群臣要朕给出一个交代,贵妃一向聪明,该知道这是个什么交代。”

楚慕雅心如死灰:“臣妾明白。”

“念及你侍奉朕多年,朕给你一条活路。几日后,楚国使者会来齐向梁国请和,到时你就跟使者一同回到你的母国。”比起三番五次地被称为众矢之的,回到楚国确能为她争得一线生机。他说这话时用了此生最无情的语气,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心在滴血。

楚慕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相信如此绝情的话会从他口中说出。她极力咬住下唇,须臾道:“如是,陛下还不如赐臣妾一个痛快。”

高僖心如刀绞,脸上仍然硬气,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道:“好死不如赖活,朕已经为了你屡次破例,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楚慕雅缓缓摇头:“多谢陛下美意,臣妾去意已决,除了陛下,这世上再无任何臣妾牵挂的人和事。”

高僖尽量不去看她,声线控制得极其完美:“倒也未必,不活到未来,永远不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着你。”

楚慕雅哀怨地看着他:“什么都好,都与臣妾无关了。”说完俯首,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臣妾在此恭候陛下圣裁。”

高僖脚下迟疑了片刻,终还是拂袖而去。素琴扶了她缓缓起身,心痛得直不起身来,忽而胸中一阵酸楚,“哇”地呕了出来。一阵接一阵的恶心让她气短,待平复过来时,已是气喘吁吁。

一连七日。除了用参汤吊着,七日以来她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总感觉人之将死,心里一阵麻木,倒不怎么觉得饿,更多的是心灰意冷。

十年专宠,一夜失势,不得不让人叹谓人生无常。

锦宸殿如今已是门可罗雀,宫里人心之变可谓迅捷,从前上赶着想挤进锦宸殿大门的人,纷纷又转去奉承正阳宫。风水轮流转,既然看开了,也就看淡了。

素琴递上一碗燕窝:“娘娘,还是吃点吧。”

楚慕雅静静摇头,有气无力道:“你去延庆殿问问,圣旨下来了没有。”

素琴心酸道:“陛下只是一时被小人蒙蔽,等事情过去了就会再宠幸娘娘的。今日早晨游夏托人告诉奴婢,她会让秦公子联络众朝臣给娘娘求情,请娘娘宽心。”

楚慕雅闭眼道:“游夏有心了,这时候能跟我撇清关系就赶紧撇清,千万别被连累了,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尽管锦宸殿与世隔绝,然而宫外一旦有什么消息,还是会通过各种方式传入她的耳朵。

“娘娘,听说孟大人在府中暴毙了。”

“娘娘,陛下应皇后娘娘的要求,又纳了五个新宠,现已全部入住宫中。”

“娘娘,那个唱歌的是新晋的史常在,据说她如今最得陛下恩宠。”

……

邓允进来时,楚慕雅正泱泱侧卧着,见他进了又退这般,顿时又萎靡道:“这次又有什么事?”

邓允有些犹豫不决,道:“这次是好消息,娘娘,楚国有使者前来,想要在晖云堂见娘娘一面,陛下已经恩准。”

嘴上这样说,可他脸上却没半点喜色。此时高僖的施恩不叫恩,反而是试探人心之意,邓允入宫多年,连这点领悟都没有,那真是白混了。

只是她在楚国已经一无所有,哪里还会有人想要见她这个罪人?难不成高僖真的也把自己当成了货物,随意地送来送去么?

既然是圣意,她不想见也要见,哪怕敷衍着走个过场。她勉力起身,由素琴帮着她打扮梳洗。镜中女子面容枯槁,眼睑下是重重的青色,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光洁的额头,更觉邋遢。

她今年二十八岁了吧,未满十六岁就嫁到齐国,先后历经两位皇帝,盛极一时,不知令天下间多少女子羡慕。尤其是能得到高僖的专宠,她也算不枉此生。

只是她也会贪心,为什么能霸占他十年,却守不住他一世?

她容貌倾城,注定一生挣扎于情字当中,不管是高季衍还是宇文赫,那些人对她而言只是匆匆过客,只有宇文霖曾让自己驻足。然而细忆前尘,却没有人比得上高僖的分量,这个男人足以让她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可是爱情偏偏不能长久,尤其是帝王家,一生一世一双人更是奢望。缘起缘灭终有时,她不恨高僖,只恨自己没能早些彻悟自己的心意,才会让自己在苦海挣扎了那么多年。

梳了一个简单的楚国发髻,在素琴的装扮下,这张脸依旧明艳动人,只是她明白,再也动不了他的心了。

站起来时有些头晕,素琴忙将燕窝递上。饮下一口,胃中便一阵酸意,连同苦胆水一同倒出。她执拗道:“再来。”

如是反复,终于在腹中存了一些食物,好让自己有足够的精力拒绝来使。

晖云堂遍植榴花,蕊珠如火,所到之处是焰色烟霞,摇曳生姿。石榴花在风中卷起花浪,层层分明,她素色裙裾却在此中分外突兀,缓缓拖动长裙,如花间流水。放眼望去,颇有“石榴香老愁寒霜”的韵味。

绵远的笛声悠扬清郁,似能涤净尘泥的清爽,全不似宫中丝竹之声的俗艳,听着分外的新鲜。一个白衣玉冠男子倚在树下,横笛在唇边缓缓吹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她靠近。

她身子定格在那个瞬间,眼睛里只有这副干净得不真实的画面。害怕是自己做梦,自己咬了一口下唇,顿时一股腥甜之气蔓延于味蕾间。

一曲既毕,他才缓缓回到现实中来,唇边笑意一如从前的干净优雅,眼睛像是这世间最宁静的光辉,声音也好听得如同天籁:“慕雅,别来无恙。”

那一刻,眼泪潸潸而落。她不敢置信地捂了口鼻,虽是流泪,却是难掩的笑意。激动了许久,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许久才颤声开口:“殿下,你回来了。”

如今该叫他王爷才是,一时激动得忘了称呼,只记得从前分别时的模样。一别十数年,他丰润了许多,有着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持重,唯一不变的是那份温润和优雅,时刻叫她难以自抑,忍不住落泪。

十年前,她把他抱到御河之中,为的是不让高俨作贱他的尸首,岂知他被水冲走之后大难不死,得一村妇相救,悉心调养之下,身子渐渐痊愈。只是因受伤太重,加之在水中漂浮时,头曾经撞到礁石,导致别人问他是谁,来自何方时,他一概不知。

他忘记了一切,自然也包括她在内。在那个民风朴实的地方,他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一个朴实无华的美丽妇人。两人目前诞有两子一女,也算美满。只是两年前,他逐渐想起过去之事,并带着他妻子回到楚国。

楚国早已今非昔比,宇文靖的皇位是建立在齐楚两国血流成河的基础上,他登基那会儿,朝中大臣结党之风已经盛行,导致国力不支。宇文霖满腹经纶,他的回来于宇文靖而言无疑是件好事,以他和楚慕雅的关系,相信说服高僖与梁国罢兵言和不在话下,因此宇文霖才趁机提出要接宇文秀回国。

那日宇文秀言语间有所保留,就是因为得知了宇文霖尚在人间的消息。对于楚慕雅而言,这次重逢无疑于隔世。

晖云堂鲜有人来,他们随性坐在地砖上畅谈,有时传来一两声笑意。那是这几年来她寥寥可数的笑声,素琴听后竟默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