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完百姓的朝拜之后,高僖回到白城的御营之中。楚慕雅扶了他坐好,给他摘下眼布,小心翼翼用白绢沾了药水敷在他眼睛周围,道:“太医说了,这药还得敷上一个月才有起效。你试试睁开眼睛,看还会不会有刺痛?”

高僖努力睁了睁眼,道:“刺痛虽然没有,可是眼前还是一片模糊。这药已经换了三次,来来回回没个结果,还不如不要折腾,省得受这许多的罪!”

楚慕雅握住他要搓眼睛的手,道:“这次一定管用,臣妾亲身试过的,不会有错。”

高僖勉力克制不去揉眼睛的冲动,声音忽而软了下来:“如果这辈子我再也看不见了,你是否会还愿意留在我身边?”

楚慕雅依偎在他身边,软声道:“当年我看不见的时候,是你一直照顾我,如今轮到我来照顾你,我当然愿意。况且,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终生的依靠,我不在你身边,又该去哪里?”

高僖脸色忽而有些难看,别过头去,伸手拿了桌上的茶水,道:“其实,在很多年前,你双目失明的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适应过看不见的生活。我见你每日磕磕碰碰受许多的伤,心情恼怒时乱发脾气,便试过把自己想象成你,想象有一天自己看不见的时候会怎样。慢慢地,我便能感受你那时的心情。想不到如今,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或许就是因果循环之理。”

楚慕雅替他扶好头顶玉冠,道:“这只是暂时的,太医说了,再过一两个月,等药性渗透到眼睛里,你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眼前灰蒙蒙的一个影子,感受到她温婉柔情的笑意,摸索着将她揉入怀中:“就算一辈子看不见又如何,姝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此生无憾。”

“姝儿”的名字叫起来,已是恍如隔世之感,她有些不习惯地笑了笑:“庄姝已经成为过去,小玄,我叫楚慕雅,是你的楚妃。”

他将她搂得更紧,像要揉入身体里那般用力。她窝在他怀中想了许多,或许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感觉,绕了那么大一个圈,他们最终还是绕不开对方,即便互相伤害过,却只会让感情更加坚定。

几日后,遂城那边传来消息,卫夫人及其子高仂兵败,兵荒马乱中,高仂掉落山崖生死不明,卫夫人意图自尽未遂,目前正在被押往邺城的路上。

再过一两个月,等到季赢将平乱的后事处理完毕,这边的事也差不多可以同时了结。

楚慕雅给他念从各地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奏疏,高僖一时兴起,打断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回京了,回邺城的途中,我们不如回楚国一趟,看望你的父亲,顺便把风儿接回来,你觉得如何?”

楚慕雅将奏疏放好,没好气道:“刚刚得罪完楚国的寿王,也不怕那里正有刀山火海等着我们?”

高僖摸索着她的脸,将她手放在怀中,叹道:“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尽快接回风儿。宇文靖此次大受打击,好在风儿有舅母照拂,并且是宇文赫要求为质的质子,目前不会怎么样。但是在楚国境内,难保宇文靖不会为了对付宇文赫而拿风儿做饵,所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们必须早做打算。”

楚慕雅心中一暖,替他抚平腰下皱着的长衫,道:“那也要等你眼睛好了才行。”

边境苦寒,近一年的时光下来,楚慕雅皮肉糙了许多,脸也不复当年在邺城时那般白嫩。最重要的是,自从游夏出嫁后,她凡事亲历亲为,不过这样一来,最苦的不是她,而是每天要吃她做的饭的高僖。

除此之外,高僖还要违心地夸赞:“爱妃手艺越发地好了,这九蒸糕入口香糯,吃完齿颊留香,回味无穷,果真乃世间极品。”

这头刚夸完,等她喜滋滋一走,赶紧把刚吃进去的吐出来,并用浓茶漱口才算完。

他语重心长对秦朗道:“赶紧叫你家游夏回来做几天饭,再不回来,朕不是饿死他乡就是腻掉牙,还要不要给条活路了!”

秦朗嘿嘿地打了个马哈,笑道:“陛下恕罪,游夏现在身子不舒服,恐怕不能再回来了。”

高僖听他笑得有异,道:“怎么啦?”

秦朗涩然笑道:“托陛下和娘娘的鸿福,游夏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高僖由衷地恭喜:“若是舅舅知道了,必定为你感到高兴。”

萧肃的北风吹乱秦朗思绪,呆呆地看着远方,道:“这么多年了,我已经慢慢放下,父亲却一直放不下。”继而又叹,“也不知戚柔如今在楚国,是怎样一种境地。”

太康六年十月,高僖带着从东胡缴获的战利品,以及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地返程。按理说若非战时,齐国大军不能堂而皇之经过楚国国界。为了免生事端,高僖命秦朗率大军绕道蓝岭,他则带了不足百人,与楚慕雅一同前往楚国。

再回想从前在楚国重逢的时候,竟已隔了十年之久。然而那些事却历历在目,竟叫人生出仿如昨日之感。

两人容貌都有了些变化,高僖更觉硬朗稳重,楚慕雅则少了些稚气,凭添了妩媚之色。二人手挽手游历楚国,十指相扣,如新婚夫妻一般,相互敬重,相互爱惜,彼此眼中都充满着浓浓情意。

游山玩水永远没有尽兴的那日,楚慕雅静下心来思索着向宇文赫开口要秦风,斟酌良久写了封信,然后在郢都外的茶寮静静等着。

楚慕雅替他解开蒙眼的白绫,问道:“今日感觉如何?眼睛累不累?”

相较几个月前,他眼睛里的毒素清理了不少,已能见物,只是还有些朦胧,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色。大夫吩咐每日适当见些光,但为了眼睛着想,大部分时候还是蒙上比较合适。他趁势抓了她玉色的手摩挲着脸庞,道:“看着你怎么会累?”

楚慕雅嫣然一笑,他眸底的温暖是这世间最明媚的星光,相较于从前连笑容都甚少的他,这十年的蜕变简直脱胎换骨。

她忽而收了笑意,道:“若是将来我老了,说不定你就不愿意每天看着这张同样的脸。到时一向贤德的萧姐姐再给你选几房年轻貌美的小妾,你哪里还会记得我老去的样子?”

高僖抬手抿了抿她的鬓发,温柔道:“任是天仙下凡亦会老去,我庆幸的是此生能与你同老。”

楚慕雅开怀笑着,忽而眼圈一红,道:“小玄从前一本正经的,想不到也会说如此肉麻的情话,当真让人难以接受。”

笑了一会儿,对面坐着的一个青衣戴蓑帽的佝偻男子忽而起身,特地绕到他们身边,对茶寮掌柜道:“结账。”

楚慕雅这才看着那人背影有些眼熟,他一离开,她看到他桌上面用茶水蘸着写着两个字:快走。

因着摸不清对方的企图,楚慕雅怔了片刻,听得高僖的声音:“怎么啦?”

楚慕雅低头,拉过他的衣袖起身,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

走了没多远,宇文赫便率人追了上来,骑在马背上问道:“不是约本太子在此见面吗?怎么这么急着走?”

楚慕雅和高僖坐在马车上,说道:“路上出了些事,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宇文赫看着四处的荒凉,道:“既然碰面了,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高僖放心不下,抓了她的手。楚慕雅安慰道:“不用怕,我和太子已经冰释前嫌,说几句话就走。再者,我们还要打探风儿的情况。”

两人情意绵绵,宇文赫看着很不是滋味,只好别过头去,驰行几步后将马放养,走到一处安静之处才停了下来。

因处他国之地,楚慕雅还算恭谨,语气也颇为诚挚:“秦风在楚国为质,承蒙太子殿下照顾,慕雅感激不尽。”

宇文赫却是脸色阴鹜,看着他处道:“先不必言谢,只怕我有负你所托。”

楚慕雅敛色,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

宇文赫怔怔瞧着她,眼睛里却透出凛然的陌生,许久才道:“不知此时该叫你慕雅,还是叫你楚妃娘娘?”

楚慕雅面有赧色,道:“一个称呼而已,太子殿下还是像从前一样吧。”

宇文赫紧要下唇,冷笑道:“像从前一样……当年是我负你在先,你说介意我有了徐慧,不愿意与她人共事一夫,所以才要远嫁齐国。这么多年,我一直心存愧疚,我知道,后来宇文霖曾给你许诺,终有一日要接你回楚国,只是五弟不幸命绝他乡,才导致你嫁给现在齐国皇帝高僖。可是事实上,我打听过你这些年在齐国的境遇,当年高僖身为太子时,同样有妻有妾,为何你却愿意与她人共事一夫?”

楚慕雅怔然,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纠结这个问题不放,果真是不务正业。只是秦风还在他手上,说话尚需留几分余地,思忖着道:“太子殿下以为我有意气你,才要嫁给高僖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