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僖醒来时,已是两天后。

她正在绞尽脑汁绘下那副地图,才绘了一半,见他醒来,忙将熬好的汤药端去,被高僖拂袖扫在地上。她不动声色地去捡,高僖冷冷道:“出去。”

楚慕雅只若没有听见,一片片地捡起碎碗搁在手心,道:“这药臣妾从昨晚一直熬到现在,其中有臣妾不少心血,陛下不喝也就罢了,干嘛发这么大的脾气?”

高僖并不看她:“如今你已为楚国立下大功,怎么还留在这里?”

楚慕雅嘴角噙着笑意:“大功自然是要立的,只是在这之前,臣妾要先讨个赏。”

高僖怒道:“你丧权辱国,还有脸跟朕要赏?”

嫣然一笑,将碎片倒在桌上,牵动袖子里那一条条又青又紫的伤痕。高僖心头一动,很快又复于平静。

楚慕雅缓缓道:“很快就要冬至了,天气越来越冷,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刮北风,但是今年却有些例外。陛下可知,两日后就要回暖了?”

高僖脸色依然冷峻:“你想说什么?”

楚慕雅笑意温和:“在寒冬之际,天气忽而回暖,嫩江江面会刮起一股暖暖的逆向风,这是要变天的征兆。通常此情况会持续三到五日,大汉末年的赤壁之战,诸葛孔明就是利用这一点,以东南风火烧曹营八十万大军,大获全胜,从而开启天下三分的全新局面。”

高僖表情缓和了些,细思之下仍是疑惑:“那又如何?”

楚慕雅垂眸:“东胡大军如今已占领白城,在白城西北方向有一片丘陵,遍植松柏等树木。这个季节天干物燥,加之到时风向转变,由西北向东南方向刮去,陛下细想,若此时天降大火,白城会怎么样?”

高僖神色一震:“说下去。”

楚慕雅却忽而泱泱:“反正陛下把臣妾当成是楚国的细作,臣妾说的话陛下也不会信,还是不要说了。”

他心头微微苦涩,仔细算来,她有多久没有在自己面前扭捏情态,这般使小性子了?

拉过她的胳膊在身边坐下,捋了袖子看着她胳膊上触目惊心的淤青,揉捏道:“很疼吧?”

眼圈迅速红了起来,泪水蓄得饱满而晶莹,拿了他的手放在心口:“再疼,也不及此处之万一。”

心头有一万句抱歉,终难宣之于口。拢了她于心口处,吻着她的额发,道:“你若早跟朕解释,朕也不至于误会你至此。”

她扒拉在他胸口,小手轻轻捶着,含嗔薄怒道:“你可曾给过我机会解释?你我夫妻多年,却敌不过你心里对我的怀疑。”

他将她搂得更紧些:“危急关头,实在是有关齐国生死存亡的大事,我也是一时怒气攻心,才会误会你,实在是我太小心眼了,我发誓,此生不再疑你。”

楚慕雅挣脱他的怀抱:“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早,毕竟现在白城依然在东胡人手中,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认真问她:“你的计划是什么?”

楚慕雅凝唇,须臾道:“贲卦卦象有云,山下有火,火燎群山。我也是根据卦象猜测的。当地人说起如今这天气,未来两日之内可能会有雷电,于是我猜想这天火定是从雷电而来,若是劈中西北方的山林,势必引起大火。就算没有劈中也没关系,我已经命人埋伏在那里,一旦东南风起,就点燃树木,同样会有火燎群山的景象。”

高僖细想了一会儿,又问:“可是既然天要下雨,焉知这雨不会灭火?”

楚慕雅故作狡颉:“那就要听天由命了。”见高僖正咬牙切齿,她只好正色,“我已经算过了,雨自然是要下的,但绝对淋不到这片丘陵之上,而是下在嫩江。往年若遇汛期,嫩江便会蓄水太满,往往不堪重负,若是有人在堤坝上做些手脚,将洪水泄往白城的方向……”

高僖一拍手掌:“到时又是天火又是大水,场面必定十分壮观。”复又醇声下来,歉然道,“原来那晚你出城是为了这个,我还差点误会了你。”

楚慕雅一声苦笑:“为此,我还失去了游夏。”

高僖一怔,心头的苦涩又多了几分,叹道:“那日其实你若早些告诉我你选的是齐国,我定会想办法救下游夏。毕竟,身在她国,她也有诸多的不得已。”

事到如今,她不可能再去像责怪小希一样责怪游夏。毕竟,在出城的那一刻,游夏曾以为她选择的同样是楚国,然而却在生死一线时,她却向她射了箭,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男人身边。

她的声音似在耳边响起:“奴婢只是个下人,除了跟随娘娘,奴婢不会有其他选择。”

可是游夏,她的忠心却造就她成为一颗弃子,无声陨灭于战争之中。

杜群进来报:“启禀陛下,娘娘,戍边有秦朗书信传来。”

高僖展开信件一看,不知为何,眼前却是一片朦胧,看得不真切。楚慕雅接过信件道:“还是我来帮你吧。”

须臾,楚慕雅一阵朗声笑道:“太好了,陛下,秦朗率十五万大军,五日内即可赶到白城。如今东胡主力尽驻扎在了白城,到时东南有大火,西北又有洪水,再加上秦朗大军,想必东胡此次在劫难逃。”

“如此实在太好了!”高僖振奋地起身,“东胡横跨齐楚两国边境,兹扰多年,如今若能一举扫荡,也算了了我们高氏几十年来的祸患,朕一定要亲手将白城收复回来!”这一猛烈起身,眼前更是晕眩,几乎站立不支。

楚慕雅赶紧扶了他道:“陛下伤势未愈,高兴归高兴,何必急于一时,这些事交给杜将军他们去做就行了。”

高僖抚着肩膀,渐渐连眼前人都看不真切。还以为是过于疲累之故,坐下道:“既然来了前线,总不能在这坐着,什么都不做吧?”

楚慕雅嫣然一笑:“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呢?陛下御驾往这一坐,这里的将士不知道有多振奋,士气高昂,已经抵过十万雄师了。”

杜群趁机道:“说得不错,说到底,这次无非是收拾白城被水火侵蚀的残局,实在用不着陛下亲自动手。”

楚慕雅摆手让他下去,高僖感觉不大对劲,头脑昏昏沉沉,眼前视线忽明忽暗,扶着额头道:“怎么回事?为何朕眼前一片模糊?”

楚慕雅脸色有异,道:“兴许是太累了,陛下先歇歇吧。”

高僖有些不安地点头,抬眼看着眼前一切由清晰变得模糊,最后隐约才可辨认那是个人影。楚慕雅扶了他躺下,很快就入睡了。

又过了三日,天降旱雷,愣是劈得那片山林于夜间一片通明,届时,东南风起,火势很快便向白城方向蔓延。

火势烧了两天一夜,城内胡人正组织军士救火,结果火势不减反增,倒赔进去许多人命。祸不单行,西边又来报:“嫩江决堤了,洪水直冲白城而来!”

那为首的将士先是愣了一下,既然喜道:“天助我也,以水救火,岂不两全其美?”

士兵苦着脸道:“那人呢?人怎么办?”

他这才恍然惊起,水可救火不假,但水火可没有眼睛,懂得辨认方向,一旦两相冲撞,别说大军,那可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势,当下身子一抖:“人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那个士兵万念俱灰道:“将军,我们弃城吧,赶紧逃命要紧!”

又有人盔甲上带了一身的刀痕,连滚带爬来报:“不好了,齐国大军堵住了北面城门,我们北面的出口被堵,出不去了!”

将军差点站立不支,颤声问道:“来了多少人?”

“源源不断,声势浩大,少说也有十几万!”

“胡说!高僖弃城时,城内兵马不足三万,哪来的十几万?”

“是真的,驻扎在云沛的大军纹丝未动,这次到的是齐国的援军,由秦朗亲自领兵!”

这时那第一个来报的人才恍然大悟道:“我们中计了,难怪齐国皇帝如此轻易就弃城,原来是早就有此绝招!”

一片混乱之中,白城内东胡士兵纷纷逃难,到处一片哀鸿之声。

秦朗来白城的路上,瞬便拐道路过了东胡的老窝医巫闾山,将羯族酋长的后宫全部手到擒来。

东胡人一直信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神话,最初的人们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虽然时过境迁,父系氏族逐渐代替母系氏族,但女性地位依然很高,因此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换回后宫那些女子。

在得知游夏性命尚存时,楚慕雅以这后宫数十人的性命与羯族人交换,换回了游夏。羯族答应从此退出战争,不再与齐国为敌。

少了羯族,东胡的势力明显减弱,在短短八个月的时间内,高僖平定东胡之乱,彻底将东胡长期占领的滦河以及蒙古草原一代收回齐国疆土之中。

高僖因为身中毒箭,毒素来不及清理,便一直往上游走,逐渐蔓延至眼睛当中,导致双目在那段时间失明。虽然此毒非剧毒,但清除下来十分麻烦,要花费些时日,所以边境百姓在底下三呼万岁的宏伟场面,他却只能听闻而不能看见。

然而,在楚慕雅一生当中,与他携手站在城楼的那一刻,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君临天下的魄力。站在他身边的这个人,不是萧累玉,而是她楚慕雅。这也从此奠定了她在齐国不可撼动的崇高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