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慕雅醒来时,高僖以手支头在一旁打盹。

他脸色依然不济,大病初愈就开始上朝,夙兴夜寐地处理朝政,因此恢复得格外慢。只是认真想想,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睁开眼就能看见他了?

曾经的铭心刻骨最终都会归于平淡,亲切得就如同左手和右手。同床共枕习惯之后,朝夕相对似乎更多的是一种规律,并不觉得有多可贵。然而在历经了失去之后,才知那种痛堪与断臂比肩,并且会终生铭记。再一次睁开眼便瞧见她,更多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动。

他睁开了眼,笑道:“醒了?朕去吩咐传膳吧。”

阳光透过窗纱照在他的脸上,格外出彩,楚慕雅坐起来看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将眼光移向别处,道:“不是很饿,还是晚些吧,怎么,陛下一直在此吗?”

高僖赧然,转过头的那个瞬间,阳光洒在头顶的金冠上,橙色光芒更觉如他天神一般,单纯笑了笑:“刚下早朝,便想着过来看看你,谁知一不留神就打了个盹。”

这样的宁静本来是在寻常不过,然而在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竟觉得此刻分外难得,静谧得安详。看着他眼下的乌青,道:“陛下昨晚睡得不好吗?”

高僖低下头,苍白的脸上浮起少年的羞涩之意,道:“习惯了半夜醒来看到你在身边,突然不在,一时之间被吓醒,之后就没了睡意。”他抿了抿唇,低低问道,“慕雅,你还恨我吗?”

楚慕雅垂眸,略有些惺忪的眼睑下垂下一轮长长的鸦色:“焉有不恨之理?宇文霖于我而言,就如我的亲人一般,请恕臣妾一时之间无法释怀。”

高僖脸上浮起苍白的笑意,如初秋的清晨,碧荷上摇摇欲坠的薄露:“一念之恶,终铸成大错。慕雅,如果我说我的人并没有阻击到来自楚国的兵卫,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吧?”

楚慕雅抬起清澈的眸子,不解地看着他。

微微扬起的脸庞精致得如同子都,带着些许无奈幽幽一叹:“罢了,不管有没有,最后结局都是一样,你无法释怀,我又何尝释怀过。就算他的死与我无关,我到底还是存过那样的心思,就单单这份阴暗,以足够让你恨我一世。当初为了能留下你,其实我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偏偏选择了最龌龊的这种,所以即使死在你手上,也算是我咎由自取。”

干净的脸庞下是内疚的怆然,道:“不要再说死不死的话了,陛下一条命,我楚慕雅死十次都还不完,如今陛下还能平安,实属万幸。昨日上朝,你又救了我一次,否则,我此刻哪有性命来恨你。”

高僖有些低靡:“其实两日前我就已经醒了,我看到你日夜为我担心,于心不忍,可是心里竟还有一丝安慰,觉得我受再重的伤都是值得。至少在这样的时刻,你没有为了保全性命离我而去,也没有与我同归于尽。”

楚慕雅指甲轻轻刮着被面上的牡丹图案:“我宁可伤的是我自己。”

薄雾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斑斓的色彩,窗外那棵秋芙蓉也悄然而放,幽微的清香散漫地飘着。任是谁,都不愿打破此时的恬淡。

原本是至亲至爱夫妻,竟在此时模仿起了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相敬如宾,疏远得让人陌生。相对沉默了一会儿,高僖打破了这一尴尬:“听说,高俨死了?”

楚慕雅点头:“是。”

高僖道:“我昏迷期间,最担心的就是出这样的事,怕你处理不好,事实证明,有些事你做得比我还好。高俨死有余辜,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会亲手杀他。”

楚慕雅瞧着自己素净的掌心,道:“从前的日子太过安逸,不懂得宫里生存的残酷,自然就任由他人摆布。可是手上一旦沾染了血,就不会在乎沾多少了。只是被血染过的双手,再去弹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不知还会不会有当年那样的感觉。”

高僖微微出神,须臾道:“你知道了?”

楚慕雅抿唇一笑:“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

高僖幽幽展颜:“善哉,子之心与吾同。我还记得我的琴艺是你所授,自从你在大火中下落不明后,我再也听不得任何音律,因为只要一听到《高山流水》中的那曲《夜静銮铃》,我就会想起你来。”

楚慕雅勾出一缕头发,在手指上打着圈道:“当年在楚国桃花林,你还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而我,隔了这么多年才将你认出。”

高僖点头:“虽然你早已面目全非,但是你在桃花树下的背影,和当年在蓟尧山时几乎一模一样,有种高远和不染尘世之感,见到你,自然而然就会想起她来。尽管这一切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不过据舅舅所说,人死而复生于他人身上的事情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先秦之时,有女魏氏便是如此,一夜之间记忆尽失,连谈吐和习惯都大大改变,然而当地却有人认为这是一起借尸还魂事件,还差点将魏氏女火祭,幸得当时的姜桓公所阻,最后两人喜结连理,还生下两个女儿。我初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只当笑话,直到遇见了你,才知魏氏女的事并非杜撰。”

楚慕雅涩然道:“你当时为何能如此肯定我就是庄姝?须知我从楚国国相府醒来时,自己都觉得一切是在做梦,花了好长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高僖对着窗台轻笑,笑得有些出神:“大约是直觉,况且如此不谙世俗礼法、不分男女之别之人,有庄姝一个已是惊喜,再出现第二个,难免让人意外。”

楚慕雅靠着靠枕叹道:“原来我前世今生都注定了和你有牵连,我若早些知道你的身份,或许我们之间也不会出这么多的事,或许宇文霖也不会死。只是这世上发生的一切再也不会重来,人们所传的未卜先知永远都不会存在。”

高僖道:“虽然不能未卜先知,但是以古为镜,就不会再犯曾经犯过的错。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想用我的下半生来补偿你和风儿。”

楚慕雅一阵触动,眼泪潸然而下,道:“我刺伤了你,还差点给齐国带来灾难,你不怪我吗?”

高僖轻轻一笑:“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就学着忘记,终究这一切的过错,都是因为我向你隐瞒了真相而起。”

她望着头顶幽幽的明黄出神,道:“好想回到当初在太子府的时候,那时成天不是扫地就是整理书卷,虽然累,却是每天都能睡得踏实,有时我们偶有争执,但是现在想来,那竟是我此生觉得最快乐的时光。”

高僖瞧着她,有些意外地问:“你也这样觉得吗?”

楚慕雅天真地点头:“我一直都这样觉得。现在荣宠极胜之时,可以呼风唤雨,可是却再也找不回当初一无所有的快乐。”

高僖深有同感,亦是沉重得让人压抑的叹息一声:“可是那样的日子,我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