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秦风乃她亲生孩儿,话说得直,却也实打实地有道理。此事若是由高僖作主,他定然会选择与自己无血缘之亲的秦风,来作为这场政局的牺牲品。
“楚国并非龙潭虎穴,娘娘其实大可不必担心安乡侯的安危。只要等到奋威将军平乱结束,我们齐国便可找机会接回质子,最多也不过两三年的时间。而且娘娘的母家就在郢都,娘娘若实在放心不下,一封书信寄回去,想必楚国国相会好生照顾安乡侯的。”
对了,她可写信告诉父亲,秦风乃庄姝之子,相信作为外公,父亲定会好生照顾外孙。
一颗悬起的心也算安定了不少。
几日后,戚柔携秦风进宫向她告别。
风儿已是一副小小男子汉的形容,眼神中颇有刚毅正直之色,虽和高俨有些相似,给人感觉却是大大不同。
楚慕雅尽力克制想要抱住他猛亲一通的冲动,蹲下来细细给他整理有些外翻的衣衫。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儿,可她却没有尽过一日做母亲的责任,现在为了利益,却要将他送往异国他乡,顿时心里萌生出许多内疚。
秦风为她揩去眼角泪意:“娘娘不必为风儿担忧,有奶奶在我身边,风儿不会有事。”
楚慕雅欣慰地笑着,泪却是越发止不住,道:“风儿,姨娘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好不好?”
秦风点头:“娘娘但说无妨,风儿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慕雅有些难以启齿,头微微别过,看着他肩膀上的革丝花纹,道:“如果……如果你的生母如今出现在你面前,你还会认她吗?”
戚柔不由得一怔,心中惑然:“她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未免太深奥了些,他自小虽知道自己并非继母陆浅容亲生,却还没有到那种想要探究自己身世的成熟地步,费力地思考了许久,又看了看戚柔,最终道:“风儿不知道母亲为何丢下风儿不管,只要奶奶能接受她,风儿自然要认这个母亲。”
回答得有些勉强,却是情理之中的答案。或许他心目中,母亲的地位便是如戚柔这般无微不至的呵护,但是对于母亲这个概念,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称呼罢了。
楚慕雅一阵颓然,空洞的眼神中有着深深的内疚。这不能怪秦风,要怪便怪自己不能与他相认,孩子天生单纯,还没有明白残忍二字的更深含义,有的只是人最原始的一些依赖心罢了。
大概她一生也只能亏欠于他。
前面马夫在催促:“时辰不早了,娘娘还请抓紧时间。”
楚慕雅冷冷点头:“知道了。”
将秦风脖子里的楠珠藏于他贴身的衣物之中,道:“到了楚国,记得给姨娘报个平安,另外,姨娘的父亲是这世间最慈善和蔼的老人,如果你见到他,记得叫他一声外公。”
秦风稚嫩地点头:“姨娘的父亲,风儿自然是喊外公,风儿记住了,就此告辞。”
戚柔半抱着秦风,对楚慕雅道:“就送到这吧,娘娘保重!”
两人踏上马车,戚柔掀了轿帘,对她挥手告别。
夜间下了一场暴雨,雷鸣闪电。因连日来为了质子一事操心,楚慕雅身心疲惫,蒙上被子倒头就睡。在半睡半醒之时,仿佛听得一个人的声音,空旷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楚慕雅,楚慕雅……”
宫里极少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她睁开眼睛,看见榻前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因是背光,看不清她的模样,脚下像生着风一般,不见她迈步,却离自己越来越近。楚慕雅哑着嗓音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的声音不似从口中发出,只觉言语中呜咽凄厉之声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引起一阵阵的回音:“这么快你就把我忘了,楚慕雅,你可知上吊窒息的感觉有多难受?白绫勒住了我的脖子,我想要呼吸而不得,最后活活勒死。我秦镜纵横一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折在你的手中,既然你已经开始手染鲜血,就要做好下半生噩梦缠绕的滋味!”
一时之间还未反应秦镜究竟是谁,想了许久,自己杀的姓秦的女人大概只有秦太后。她惊恐地后退,随手抓起枕头挥舞着,大喊道:“是太后你咎由自取,死有余辜!我不杀你,难道还等着你来杀我和皇上吗?”
瓷枕摔在地上的破碎声将她震醒,游夏慌忙掀了珠帘进来,偎在榻前摇晃着她的身子道:“娘娘,娘娘,您怎么啦?”
她这才惊觉自己浑身都是汗,怔了半天才回到现实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桌上的灯忽而“噗”地一声熄灭,窗台外飘过一个黑影,楚慕雅一颗心再度悬起:“什么人?”
游夏看了看门外,道:“没有人,娘娘,您是不是又梦魇了?”
正大口喘气想着自己是不是梦魇时,那个影子再度飘过,楚慕雅攸然起身,连鞋都顾不上穿,拔了剑直向外冲去,一边挥一边道:“何人敢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
劈了几道帐子,人影这才消失,然恐怖气氛却将整个锦宸殿勾勒得阴风阵阵,邓允又多点了几根蜡烛,道:“娘娘,外面只有当值的内侍来来往往,来保护娘娘您的安全,除此之外,奴才看过了,并没有其他什么人。”
楚慕雅以剑支身,心有余悸道:“下去吧,还有,告诉外面的人,不要再靠近这里。”
邓允应声而去,游夏不安道:“娘娘,您到底怎么啦?你别吓唬奴婢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即便她壮着胆子拿剑去劈鬼,心里头总归还是害怕。
只是当身边那个一直保护你的人不再具有能力保护你时,你能做的便是保护自身。宫里到处是冤魂怨女,怨气十分重,在这种情况下,要么死,要么疯。
很显然,连日来的变故让她已经接近那个“疯”字。
身子被汗濡湿得冰凉,在游夏的伺候下沐浴,更换了一身衣物,一边问道:“怎么没有看见小希?她这两天在忙什么?”
游夏帮她系好腰间流苏,道:“小希这两日奇怪得很,经常看不到人,昨儿个看到她的时候眼圈还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一样,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娘娘,现在才寅时,您不再多睡一会儿吗?”
楚慕雅早已困意全无,无力道:“不睡了,我去看看陛下。”顿了顿,又道,“小希回来之后,记得把进贡的蜜瓜给她留一些,她最爱吃。”
已经快一个月,高僖伤势逐渐痊愈,却一直没有醒来,眼下京城危局虽然化解,但朝中局势依然不容乐观。尤其是季赢前往遂城平乱,没有这等柱石人物给她出谋划策,她一介女流若再把持朝政不放,恐怕就要引起陛下驾崩的猜疑了。
每日面对那些苦着脸的大臣,其实最苦的不过是自己。朝政处理得好,人家会说你野心勃勃,处理得不好,人家会说你祸国殃民。究其根本,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小到一家之主,大到一国之君,男人都不允许女人凌驾于自身之上,否则便是“颠阴倒阳,牝鸡司晨”,乃取乱之道。就算平定了长陵王和秦太后之乱,她并未觉得心头的压力小了些,反而越发沉重。
没了那些掣肘朝中兵力的大事,自然,那些大臣更加可以集中精力地将矛头指向楚妃,尤其是河西的捷报频繁传来,秦氏一族已彻底没戏,那便剩下以萧氏一族为尊的势力了。
张启轩乃尚书张全之子,张全乃左相萧金小舅子,眼见萧累玉被困,自然要想办法救她出囹圄。
早朝又是为此事吵了一早上,楚慕雅不顾群臣激昂,不耐道:“退朝!”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亮道:“楚妃且慢!”
却见萧青女在众人簇拥下凌然而来,楚慕雅蹙眉道:“敏妃,你以为你怀着身孕,就可以随意闯入朝堂么?你好大的胆子!”
萧青女凛然道:“大胆的是楚妃你!你胁迫圣上,把持朝政,意在祸乱我大齐朝纲,将我大齐文武栋梁玩弄于股掌之中,意欲何为?”
楚慕雅横眉:“本宫受命于陛下,暂代朝政,这一个月来无不兢兢业业为大齐考虑,岂容你在此胡说八道?”
萧青女冷笑:“为大齐考虑?那除非为何将陛下病重的消息封锁呢?如今陛下被困延庆殿,没有人知道陛下情况如何,以我看,十之八九,陛下已在你掌控之中!你借向楚国借兵平乱一事,让楚国大军堂而皇之地入我大齐境内,只怕卫夫人谋反一事,也是受你挑唆,你才是罪大恶极!”
“放肆!”楚慕雅大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萧青女得意道:“我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你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诸位大臣,本宫有楚妃祸乱朝纲的证据,陛下如今病重,正是拜她所赐!”手霍然一扬,指向她,义正言辞,引起朝堂的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