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僖离京巡视江东河道已经五来天，这五天，蓟尧山的日子过得慢条斯理，虽然较宫里而言是辛苦些，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是欢快的。随着月份渐渐大了起来，她身子越来越笨重，夜间睡得也越来越不安稳。
宫里照样还是每天把药送过来，由小希和游夏在竹轩里熬制，然而昨儿个小希心不在焉把药罐打碎了，便让文喜带来一个新的药罐。
那天文喜大约是有事，来的是个眼生的内侍，将一个崭新的药罐送了过来，便中规中矩地准备下山。游夏叫住他：“喂，你等等。”
那个内侍竟有些紧张，转过头来，声音有些结巴道：“不知……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游夏道：“从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内侍点头，脸红道：“奴才墨寰，文喜公公跟随陛下巡视河道尚未回来，这些日子暂由奴才往返宫里和蓟尧山给楚妃娘娘送一应物品。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游夏笑道：“没什么，只是娘娘最近口味挑剔得很，你下次带些清淡可口的吃食过来罢。”
墨寰顺眉道：“奴才明白了，奴才告退！”
游夏又道：“墨公公这么急着回去呢，天这么冷，也需当心自己身子，何不喝杯热茶再走？”
墨寰脸色有些奇怪地笑着，终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许是月份大了，腰间时常酸楚，人也变得无精打采，食欲不振。本来已经到了二月里，有日渐暖和之势，却在某个日子里回寒，反而比正月里显得更阴冷。
可是偏偏那个日子里，楚慕雅和小希外出，结果因为大雪被困在山中。
困了十几个时辰，小希将衣服脱下裹着她的身子，道：“公主怀着孕，不能受寒，再忍一忍，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们的。”
楚慕雅搓着她的手，不住地哈气，瞧着她道：“小希，你还在怪我？”
小希略有迟疑，那双手在楚慕雅的怀中稍微捂出些温度，须臾道：“没有，奴婢自小就被卖入国相府，本来就不该有其他的奢望。”
楚慕雅低声沉吟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和丁明在一起？因为他是太后的人，太后有什么心思你我都知道，而丁明接近你也是有目的的，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罢了。”
小希只是垂眸听着，不置一词。楚慕雅知道她听不进去，只好低低一叹，道：“算了，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我记得这里有一条小路，我们再找找，说不定自己就回去了”
小希奇道：“公主对这里一切很熟，难道你从前来过这里？”
楚慕雅不置可否：“梦里来过。在我成为楚慕雅之前。”
小希不解：“奴婢不明白。”
楚慕雅叹道：“小希，很多事别说你不明白，连我都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这天气本来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下起大雪，我们还被困在这里一样。这也许就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吧。”
风刮起雪花，呛得人难受，小希怅然道：“要是这个时候丁大哥来救我们，公主，你还会以为他是居心叵测之人吗？”
楚慕雅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他真的居心叵测，你还会希望他来找我们？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小希不忿道：“可是公主一口咬定丁大哥是秦太后的人，试问他做过什么伤害公主的事吗？”
楚慕雅道：“去年春猎之事，你这么快就忘了吗？你以为围场守卫重重，那花豹为何独独冲我们而来？”
“那也许只是巧合，况且看守猛兽又不是丁大哥一个人的事……”
“难道红泥一事也是巧合吗？”楚慕雅有些疲累，“小希，我也希望你能得到幸福，我也希望这一切只是我的片面之词，可是如果非要等到事情发生之后才来后悔，那样的代价会很大。”
小希只是泫然，沉默许久，有些不甘心地道：“公主被人算计多了，有如惊弓之鸟，动不动就以为有人想害你。如今你有了陛下的宠爱，自然不会顾及到旁人的感受。奴婢答应你，奴婢从今往后都不再和丁明往来。”
楚慕雅十分难堪，小希向来恭谨，说出如此重的话还是第一次，可想而知她是动了真情。
那一刻，她也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可是这世间偏偏有些时候要事与愿违。
她没有想到第一个找到她们的人会是丁明，听得他的呼喊声就在附近，小希明显雀跃，却在见到她冰冷的眼神后消寂下去。
“小希，宫里女子要得到陛下恩准才能嫁人，若是丁明此次真的是救我们而来，我会向陛下求情，将你许配给他。可若是……”
小希振奋了一下，听得她若是之后没了下文，急道：“怎么啦？”
楚慕雅低低叹道：“只怕没有可是。小希，在那之前，你先躲起来。”
小希不解：“躲起来？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她拼尽自己的一条命，来赌小希的终生幸福，只盼这是一场不会输的博弈，因为一旦输了，她和她的孩子都没有生路。
“公主，”她迟疑着扯了她的衣襟，“如果丁大哥真的有什么不轨意图，你可会放他一条生路？”
楚慕雅不禁一声苦笑：“你说呢？”
如今她们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放别人一条生路？只盼她和小希分头行事，小希能在其中觅得一线生机。
她手中握着自保的匕首，惴惴不安地悄然躲在一块大石后面。
丁明的声音越来越近，却越来越谨慎：“楚妃娘娘，小希，你们在哪？”
若是真的寻人而来，不该是他这个样子，至少，不会是这般小心翼翼。
小希在宫里浸润的时间久了，看人脸色这活计已经十分熟练，见他这个样子已经明白得差不多，心痛得如同刀绞，极力克制眼泪不掉下来。
楚慕雅本来不想出声，躲在一棵大树下，大雪压垮了树枝，雪花落到衣领里，不由得抖着身子出来。
丁明打量着四周，脸上是喜出望外的神色道：“楚妃娘娘，总算找到你了，小希呢？”
楚慕雅拢紧了身子，漫不经心道：“小希去了找出路，本宫大着肚子不方便，因此在这里等着。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吗？其他侍卫去了哪里？”
丁明脚步迟疑着靠近，声音一如平常道：“其他兄弟都到别的山头去找了。娘娘受惊了，小人这就护送娘娘回竹轩。”
楚慕雅揉着膝盖道：“你去多找几个人来，就说本宫扭伤了脚，走不了路，快去。”
丁明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而是试探道：“娘娘真的扭伤了脚吗？”
楚慕雅挑眉瞧着他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困在这里？山路难行，本宫不愿意冒险，还是去请轿辇吧。”
丁明再次打量四周，道：“不知道小希姑娘去找出路找到了没，留娘娘一人在此，小人实在放心不下。”
楚慕雅冷笑：“不知你是希望小希现在回来，还是一会儿再回来呢？”
丁明眼神霍然变得冷绝：“小人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有她在，只会碍了我的事。”
小希握着匕首的手只觉颤抖，眼泪汩汩而流。
楚慕雅惑然道：“你为太后办事，不过是为了钱，你若是个聪明人，就该明白，太后能给你的，本宫一样可以给你，甚至为了小希，本宫可以给你更多。”
丁明眼中闪过一丝柔情，很快恢复凛冽道：“有钱虽然能使鬼推磨，却并非万能。楚妃娘娘，要怪就怪你没有太后娘娘的手腕，不然，小人倒是想弃暗投明，效忠于您的麾下。”
楚慕雅心中有些明了，甚至还有些同情：“是因为你的家人？”
丁明额间头发被吹乱，在漫天雪地里显得有些仓颉，继而凌然道：“都不重要，只要杀了你，他们就会平安。”
“那你可曾想过小希？”楚慕雅提醒她，“若我死了，她也活不了。小希对你情深一片，你就忍心负她吗？”
丁明凝滞了须臾，道：“我欠小希的，只待来世再还，楚妃娘娘，得罪了。”
逼人清明的杀气到跟前时，她最后一次问他：“你可曾喜欢过她？”
动作在那个瞬间停顿。他没有回答，也或许是不确定，但是这样一份迟疑已足够让小希的少女心碎成渣渣。
她忽而收起了匕首，拿起一块大石，朝他脑后砸去，然后拉着楚慕雅的手：“公主，我们快走！”
丁明并非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她，只是那个瞬间的犹豫，让他不忍揭穿事实的真相。
他头破血流，倒在雪地里，看着她们仓皇逃跑的身影，叹道：“能死在你手中也算不枉。”
可惜他没死成，可怜的是还因此半死不死，然后在雪地里等死。
小希忘记了悲恸，以逃跑来掩饰内心的紧张，甚至来不及求证丁明的生死，而此时楚慕雅已经跑不动了。
“小希，小希！”楚慕雅气喘吁吁，加上一天水米未进，早已力竭，“不要再跑了，我跑不动了。”
小希抱着膝盖恸哭：“我错了，公主，是我错了，丁明他真的在欺骗我……”
楚慕雅抱着她：“现在知道也不迟，小希，一切还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