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头顶的奏疏渐渐将高僖埋没。

“病得很重吗?”看似平淡,却是充满关怀的殷切。

“是,臣妾去看时,楚妃仍在睡着,不过据她的宫女说,楚妃妹妹是因为心生郁结,所以才显得深思忧郁,也因此病势缠绵不去。陛下心里既然惦记着她,不如去看看吧!”

高僖有些不平静,扶着额头道:“你是不是觉得朕过于宠爱了她一些?”

萧累玉不以为然道:“陛下喜欢谁是陛下的自由,况且楚妃妹妹聪明伶俐、明艳活泼,又重情重义,的确值得人喜欢。”

高僖嗟然道:“可是她心里一直都有别人。”

对此,萧累玉也早有耳闻,问道:“是那个楚国质子吗?可是楚国质子已经去世,楚妃妹妹生性豁达,不像是沉溺于过往之人。若是还因为此事与陛下闹别扭,的确有些不懂事。”

高僖亦深有同感道:“的确如此,朕知道她心里有别人,但是不希望她与朕在一起时,心里还惦记那个人。”

萧累玉幽幽叹道:“慢慢来吧,楚妃妹妹和其他妃嫔不同,有些气性,想来陛下也正是喜欢她这气性,才会将她宠成如今这模样。”

高僖有些冷笑:“是啊,在这样下去,恐怕她会渐渐不将朕放在眼里,还以为朕被她吃定了。”

无声将他面前的奏疏清理整齐,萧累玉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要去看望妹妹,就早些去吧!”

高僖想了一想,还是没能下定决心。那个藏在被窝里的灵位实在过于耀眼,以致于多日来总回想起那一幕。他不知道那个人在她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叹道:“还是算了,磨一磨她的性子也好。今日就去青女那里吧,朕好久没跟她下棋了。”

萧累玉眼中一抹几乎微不可见的歉意,道:“臣妾明白了,臣妾告退。”

美人如玉,娇羞承恩。一缕划破长空的闪电却让高僖瞬间失神,眼前美人竟慢慢变成那个在大雨天狼狈挣扎的女子模样,大声呼着:“小玄,救我!”

他忽而失了兴致,还未来得及褪下的衣物又重新系好,正要出门,青女慌乱地捂着胸口,起身道:“外面正闪电雷鸣,陛下要去哪里?”

“朕出去一趟。”

“陛下走了,还会回来吗?”

高僖背对着她,一记响亮的雷竟将他震得抖了两抖,他望着夜空,头也没回地对青女道:“你先歇息吧,不用等朕了。”

冒雨来到锦宸殿,带来了些许湿润气息,也给沉寂许久的锦宸殿带来些雀跃。他不让小希她们出声,径直来到她床边。

楚慕雅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憔悴,很难想象这些日子她经历了什么,仿佛被洗劫过一般,脆弱得像随时会枯萎。

她果然睡得不安稳。那年的闪电雷鸣,成为她此生的噩梦。即便是在睡梦中,听到雷鸣声也是左摇右摆,惶惶惑惑,像来来回回总是躲不开闪电的攻击,抓住被角瑟瑟发抖。

温暖的手覆了她的手,好一阵安抚,才将她的手放入被窝,此时她仍然没有醒来,但是已感觉到心安定下来不少,阵阵噩梦中的悸动也渐渐减少。

像个孩子一样,她亦需要安抚。

这一夜,他一直守在床边,一直握着她的手。捂了半夜,直到捂出细细的汗,都不曾将那只手捂热,侵骨的寒意让他不由得生出许多内疚之情。

是怎样的心灰意冷,才会导致这样的体寒。或许是因为宇文霖,也或许是因为自己。是因为他太久没来瞧她,她才这般灰心吗?想到这里,高僖有些自责,更带着一丝慰藉。

如果真是因为自己,她才这般憔悴,说明她是真的在意。

他以手支颐,微笑注视着她。不知从何时开始,看着她睡觉竟也是种乐趣,若是她睡得安稳,那姿势定然是五仰八叉,极其不雅观;而相反,若是循规蹈矩,或者一动不动,那只能说明她并没有睡着,或者睡着了受了惊吓。

由她握住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丝毫不肯松开,虽然安定了不少,亦在睡眠之中时不时传来一阵全身的瑟然。

许久,那只手渐渐开始麻木的痛。为了不将她惊醒,他就保持着这一个姿势,在她身边坐了一整晚,连一床被子,甚至一条小毛毯都没有,身上和脚都冻得冰凉。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亦觉得满足。

五更天时,楚慕雅好不容易转换了个姿势,他这才找着机会把手抽离而出,整只手臂,连同整条臂膀都是酸麻,半天才渐渐缓过来。

雷声早已停止,大约噩梦也被驱散,她的睡姿也恢复了从前的五仰八叉,酣畅得如同死里逃生的痛快淋漓。

游夏小心翼翼上前道:“陛下要不要梳洗一番?要不,奴婢叫公主起床吧?”

“不必了,”高僖活动那只臂膀,眼睑下一团乌青,扭曲着脸道,“让她再睡会儿吧,朕还要回延庆殿。”

虽然成日在宫里不出门,但从小希她们从外面带进来的气息,亦可知道如今御花园里的花已经全开了。

芬芳艳丽的花朵未必会那么神奇,看一眼或者闻到芳缕的气息,便给人带来希望,但是却实实在在提醒着她,萎靡了近一个月,自己该振作起来了。

游夏端了清淡落胃的小米粥给她喝,喝了两口复又推开,恹恹道:“没胃口,还是算了。”

游夏也不勉强,替她按摩许久不曾下床的腿,道:“娘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奴婢让邓允给您去做。”

她嫣然一笑:“邓允的厨艺虽然不错,可是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样,吃久了也就没什么味儿了。要说想吃的,我倒开始怀念我们楚国的银狐肉了。”

游夏亦有同感:“可我们如今身在齐国,很难有机会再回味故乡的美味了。”

小希搓着身子从外面进来,听得这一声便笑道:“这有何难,听说有楚国来的商贾在邺城开了一家饭店,里面就有这道银狐肉,公主要吃,奴婢想个法子给您弄进宫来便是。”

楚慕雅觉得有哪不对劲,却被游夏一句话打断思绪:“我们身为宫女,不能轻易出宫,你有什么法子?”

对啊,她们身为宫女,小希是如何知道宫外情况的?

小希眼珠一转:“什么法子你就别管了,等着吃便是。”

平时话多的小希如此神秘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让楚慕雅更是不解。

第二天,她还真的破天荒地弄来一整只银狐肉,让楚慕雅对这个最佳损货的印象有所改观:“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嘛,竟然真的被你弄到了。”

小希脸上不经意间闪过一丝羞涩笑意,道:“怎么样?公主,现在胃口会不会好些?”

楚慕雅嚼着银狐肉,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春花庭柳,动物都知道在这个季节交配,何况是人。而她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大约是从自己想着要吃楚国的银狐肉那天起便开始的。本来还奇怪小希如何出的宫,如何弄到那么大一块银狐肉,不过很快也就明白了。

算算年纪,小希和自己一般大,如今也已经十八岁。

虽然还未出月,眼下春猎在即,后宫嫔妃随行是惯例,楚慕雅却是无法。天气已经渐渐暖和,她仍不忘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连脖子和脸也不例外,只露出两个黑漆漆的眼睛。

游夏仍不放心,道:“月子里眼睛也要小心些,一旦见了风容易流眼泪,到老了就会落下病根。”

可一旦捂了眼睛,那就真的太奇怪了,况且没有眼睛怎么看事物,想着自己身子最近没什么大不妥,除了脸色还有些不济外,总体来说没什么大问题。而且自己好歹包扎得如此结实,想必病邪也侵不了体了。

小希递上一件大红色披风,道:“这个颜色鲜艳,公主虽然尚在病中,不得已才打扮成这样,也不能完全让那些嫔妃比下去,依奴婢看,这件披风正好,而且帽子戴上,还能遮住眼睛。”

楚慕雅道:“还差三天就满月了,应该用不着这么隆重吧?”

游夏手指摸着下巴,越看越觉得不妥:“可是,大红色会不会太显眼了?”

小希道:“怕什么,皇后娘娘感染风寒,铁定是不会去的,萧婕妤为了照顾皇后,估计也会留在宫中,也就是说,此次春猎只有公主和那几个美人随驾。公主这么久没有得宠,那些女人也太得意了。”

自那次以后,在这将近的一个月里,高僖一次也没来过。若是好不容易见个面,还穿得跟裹粽子一样,那实在太对不起自己。

楚慕雅深表赞同:“那就这个吧。”

她还是第一次参加春猎,然而一出场便惹出了天大的笑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那些个女子都是有多少穿多少,她则是穿得了多少穿多少。

面对清一色的清爽风,她这套未免过于沉重了些,只是在身子未曾痊愈和外观的清爽两边抉择下,她选择了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