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借兵一事就此作罢,梁王带了永昌公主悻悻离开邺城。几日后,秦朗截获一封书信,面呈高僖。

信封以火漆密封,尚未拆开,但上面几个字却甚是眼熟,写道:济州太守陈疾亲启。

拆开信来,里面的内容更是让人震撼:“梁王此人心怀叵测,意图对我大齐用兵。见信后陈卿即率济州守将合力杀之,万不可让其回国。”上面还印有大宝玺印,虽然不是很清晰,却是如假包换的玺印。

秦朗道:“这封信说是陈疾亲启,实则是发往驿馆梁王手中。臣恐其就诈,当场便把此信截了下来。陛下,信中写了什么?”

高僖将信递给他,秦朗飞快阅了一遍,顿时脸色大变:“怎么会这样?陛下明明已经不再追究他们,放他们回梁国了,这封信究竟是何人所写,上面还盖有陛下的印章?”

“高俨。”啐然的火焰在他眼中跳跃得分明,“他曾有一枚先帝御赐的加盖了大宝玺印的令牌,要想从令牌上将玺印临摹也不是难事。”

秦朗愤然道:“长陵王实在卑鄙无耻,若是此信落入梁王手中,必定会引起齐国与梁国狼烟,到时他可说陛下因永昌公主杀子之仇,不肯轻易放过,于是出尔反尔派人中途劫杀,这样天下人就会以为陛下是言而无信之人,到时他便可以借着群臣起异心之际趁机拉拢一些强援,并趁机挑起天下大乱,他就有机会夺回皇位。为了一己私欲,他竟不顾两国臣民死活,实在枉为高氏子孙!”

“若是阴谋得逞,自会有人给他粉饰过往。”高僖眼中的森然让人不寒而栗,“高俨行为卑劣,差点害得慕雅性命不保,这次朕一定要将他亲手拿下!”

“陛下不可!”秦朗忙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留在京中,待臣将他捉拿归案,再交由陛下处置!”

高僖默然:“不必了,朕与高俨之间必定要有个了结,以他的个性,他绝不会甘心为俘,所以朕才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叶落而知秋意深。

楚慕雅正埋头抄写佛经,丝毫没有察觉到高僖进来。原本不怎么亮堂的殿内忽而一个高大的影子挡了烛火光芒,楚慕雅伸手去拨,不耐道:“走开一点,你挡着我的光了!”

这一伸手,不知摸到了何种物什,却被高僖拿了手:“干什么呢?”

赶紧把手缩了回来,脸红了个彻底:“臣妾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干嘛?”他故意问道,并逼近她一步,她整理衣襟,正要下跪,被他有力的手托住膝盖,“算了,别跪了。”

见她抄得到处都是歪歪斜斜的经文,皱了皱眉道:“是母后?”

楚慕雅点头,又摇头:“是太后,更是你那位贵妃。不过比起被羞辱,抄佛经已经很好了。只是太后不像是礼佛之人,抄这些佛经,我权当给倩公主祈福了。”

她语中尽是愤然,高僖明白她所指,道:“母后脾气不大好,你能担待就担待些吧,毕竟她年纪大了,别和她一般计较。”

楚慕雅无力一笑:“计较?臣妾哪里还敢计较,再多说一句估计又要进浣衣局了,先帝在时已经进过一回,差点在那里要了我的命,我可不想再进去。”

高僖与她相对一坐,拿了两张纸张,看着截然不同的字迹,奇道:“为什么字迹会不一样?”

楚慕雅扬起头,得意一笑:“奇怪吧?我左右手同时开工,所以字迹不一样。”

高僖拿出那张比较难看的字迹,笃定问道:“这一定是左手写的吧?”

楚慕雅摇头:“错了,那张字迹端正的是左手所写,字迹比较难看的是右手写的。因为我从小练就左右手同书,本来字迹是差不多的,后来有一段时间看不见……呃,好吧,后来有一段时间想模仿别人的笔迹,就用右手试着写不一样的字,谁知道写来写去写成这样,其实写得慢的话,字迹还是能看的,但是两千遍的佛经要是那样慢慢写,估计得写上好久,所以写快了就是这样的了,而且还很难恢复到从前的水平。”

那段时间她失明的时候,玄华曾经执了她的手一同写字,虽然未能亲眼所见,但凭内心感觉,那一定是世间上最好看的字迹,因此闭上眼睛开始按照他手移动的轨迹临摹。谁知道时隔五年,写出来的是这样不堪入目的字。

那段记忆本来是美好的,却在知道了玄华就是高俨之后,极力想要忘记那段过往。她甚至希望那仅仅只是个梦,因为一想到自己曾经觉得的幸福,竟是和高俨那种人在一起,她就不堪回首。

高僖却有些义愤填膺:“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也没你这么离谱,能把美好的字迹凭你自己的想象写成这样,天下间除了你估计也找不到第二人了吧?”

楚慕雅不忿:“什么美好的字迹?明明就是这样的,你凭什么说我的字难看?有本事你来写啊?”

高僖又皱了皱眉:“还是算了,虽然字是难看了些,但朕却无论如何也做不来同你一般双手同书的地步,你赢了。”

楚慕雅瘪了瘪嘴:“听说了我要抄写佛经两千遍,也不知道帮我抄个一两份,就知道说一些没用的。两千遍,我的天,就算是左右手同时写,也不知道要写到猴年马月去。”

高僖淡淡一笑:“太后眼里向来容不下沙子的。”

“我知道啊,她说了。”

“所以呢,”他轻飘飘地说,“若是看到你拿这样的字迹来敷衍她,估计你这么多张通通白写了。”

楚慕雅大惊:“啊?真的吗?那怎么办?”

高僖道:“趁着没写多少,把这些通通作废,重新再写了。还有,朕的字迹太后一眼便看得出来,若是知道有朕帮你,恐怕她更是会借机刁难。”

想想也对,自己有今日的下场,全因高僖对她的保护开始。她只好断了那份心思,一个人默默低头写着。

看她认真的样子尤其可爱,高僖就在一旁以手支头静静地看着。楚慕雅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道:“陛下还有事吗?臣妾正忙着,陛下自便,别怪臣妾招呼不周了!”

高僖这才正色:“这段时间,朕可能要出宫一趟。你尚在禁足,就哪里都别去了,专心在宫里抄写佛经。”

楚慕雅抬头,与他漆黑无底的眸子遇个正着,心里莫名泛起一阵不舍,表面上却漫不经心道:“出宫做什么?”

“出宫自然是有重要的事。”高僖转移视线,“济州因两年来遭遇洪涝灾害,颗粒无收,当地暴民动乱,连陈太守都无法压制。所以我才想着亲自去看一眼。”

有些疏离的目光时不时不经意地袭来,也在深秋的夜晚给她带来些暖意。虽然淡漠,却是实实在在让人眷恋的味道。

“哦。”她轻声应着,悄然隐去脸上一抹潮红,“陛下尽管放心,若有什么事,我可以求助皇后娘娘,她待我很好。”

“那就好。”静谧的夜色无限美好,他推开窗看着幽深的夜空,“这些日子朕不在宫里,你自己要当心,凡事能忍则忍,不要强出头。就算解了禁足,能不出门还是别出门吧。”

细芳池一事历历在目,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何况他若离开,更是给了某些人下手的最佳时机。

只是高俨是他必定要亲手除掉之人,自从他登基后,高俨一直杳无音信,现下有个最佳时机,他一定不能再错过。

楚慕雅无力地应了一声,高僖转身道:“我先走了。”

玄色外袍下他身姿俊逸,渐行渐远的身形竟叫她崩溃得失了理智,忽而丢下手中毛笔从背后抱住他,慢慢汲取他身体的暖意。

高僖对这番胆大举动惊异不已,身子有些僵硬地站着,她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迟疑着松开,喃喃道:“对……对不起,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想多啰嗦一句,陛下独自在外,记得万事小心。”

说完这话便转过身去,抖着身子细步移动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对玉面罗刹存了这样的心思,竟然还变得如此猥琐了?

他在她面前虽偶尔以朕自居,但很多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说起“我”。称孤道寡并非外表看起来那般君临天下气势恢宏,而是居高临下常常令君王感到寂寞。尤其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他只想做小玄,而非皇帝陛下。

她同样不喜欢“臣妾”和“陛下”的称谓,觉得那样疏远了他们的距离。只是这种微妙的情绪不知何时起,竟叫她贪恋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即便同处一宫而非一室,她也能感觉到很心安。偏偏他一走,她就半点没有安全感。

高僖亦是怔然,眼前抖动的身子散发出诱人的体香,他忍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只是与高俨的对决并非必胜,他不想为了她而乱了心神。

抬起的手复又悄然放下。他退却几步,淡然应道:“朕知道了。早点休息吧!”

疾步而行的玄衣扬起一阵微风,桌子上纸张哗哗做响,吹散了一地。原本紧张的心情也彻底变得低靡,渐渐委顿下去。

他若心里真的有她,怎会不知她写在脸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