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僖却将袍子拢紧,怅然道:“这件衣服就算再破,我也会好好保存。除了母亲之外,你是第一个给我补衣服的女子。”

楚慕雅奇道:“太子妃没有帮你补过吗?”

高僖晒然一笑:“累玉为了周全我太子的形象,从来不会给我穿有补丁的衣服。”

见他虽面如雕刻,年轻稚嫩,却是满面风霜,顿时有种苍凉无助之感袭来。原来就算那个人近在咫尺,也会让人感到孤独。

他想要牵她的手,她却不动声色地逃避。手悬于半空中,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终又手握成拳,置于身后,恢复冷冽道:“我离京这段时间,有没有人对你不利过?”

楚慕雅抬眼,忽而发觉自己没有勇气与他对视,仓皇避开道:“没有。”

他木然点了点头,牵了马单独前行。

若是那日没有说出那样的话,没有吻她,说不定她会一直装傻下去,此时会有许多话跟他说,可是,有些话一旦开了口,竟再也收不回去。他们之间,到底疏远了。

他紧紧捏着袍子上被她补过的一角,直到捏得手指列列生疼。

而此时的邺城,远没有看起来那般平静。

先是禁足,后又远赴河西,高僖在为许久不曾涉足的朝堂之中,那些大臣之间微妙不可言的关系,种种蛛丝马迹之下,已经预料到事情的严峻。

不仅齐国,楚国与东胡羯族表面上的平衡也没有维持多久。羯族再次生出一场叛乱,乃已故索乌的三子为争酋长之位而引起。因索乌死得突然,没有立下遗嘱,羯族为了酋长大位,已经争论了一年有余,内乱不断,而今关系已经白热化,逐渐影响到已经赔款而平息纷乱的楚国。

因三位羯族皇子谁也不服谁,便立下规矩,谁能替索乌报仇雪恨,谁便可登上羯族酋长之位。

众所周知,宇文霖是为维护曲令月而承担杀人罪名,事情真相早已是羯族人眼中公开的秘密。宇文暄得知消息之后,派人秘密潜入齐国保护宇文霖,并在羯族与楚国正式撕破脸之后,可以找充分的理由将宇文霖接回楚国。

宇文霖接到密函时,楚国将士还有三日便可到达邺城,而在途中,他们本一直暗中跟随羯族刺客,却在一日前不幸跟丢,因此加快了行进步伐。

“殿下可知是谁前来接应?”

宇文霖摇了摇头,有些不安:“密函中并未提及,不管怎么样,我们最晚,三日后就必须离开邺城了。”

曲令月道:“我去收拾东西,随时可以出发。”

宇文霖忽而叫住她,道:“等等,还要通知慕雅,我说过,若有朝一日我回楚国,必定要将她带回。”

曲令月心中闪过一丝酸楚,见他情深痴惘的样子,不由得怅然若失,又不忍开口让他希望破灭。斟酌了须臾,如实道:“可是若带走楚慕雅,齐国太子高僖必然得知,如今高季衍仍在,即使再如何不待见楚妃,没有他下一道旨意,贸然将楚慕雅带回楚国,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宇文霖惆怅道:“这几日京城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听那些大臣们说,陛下已经五日不曾早朝,虽然对外称是微恙,不过据我推测,应该是大限将至。高僖及几位皇子正忙着争皇位,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我们趁乱在新帝登基之前出了邺城,一路南下,到了庸城,就能顺利回到楚国。到时他们就算反应过来,新帝根基不稳,也不能贸然拿我们楚国怎么样。”

几日后,高僖连夜召见秦朗、秦朔、杜珂、魏坤等人:“杜将军率领禁军五万,牵制卫夫人及长庆王所统辖遂城军,以防他们有所异动,除此之外,还要提防趁乱混入京城的江湖门派,尤其是仙鹤派朱璧;魏坤率领护城军这几日昼夜观察城门一举一动,父皇病重,高俨一定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回来。不管城内战况如何,魏大人都要盯紧城门,万万不可大意。”

杜珂和魏坤领命退下,秦朗道:“不知我们要做什么?”

高僖愁绪不散,低沉道:“楚君宇文暄派人来接回宇文霖,羯族人也有刺客悄悄潜入邺城刺杀他们二人,他们行事机密,都准备趁我们齐国大乱有所图谋,你们的任务十分艰巨,就是在他们两派相争之时,千万不可让宇文霖落入他们任何一方手中。”

秦朗道:“太子说得是,楚国质子回国,必须先告知我齐国国君,他们如此秘密行事,实在是太不把我们齐国放在眼里了!”

高僖怅然道:“并非仅仅如此,楚国质子在我们齐国,不过是借齐国之手阻挡羯族对宇文霖有所不利,他身在齐国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秦朗不解:“既然如此,我们就暗中相助,让楚国质子跟随宇文暄派来的人一起回去,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高僖摇头:“楚国皇帝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此番暗中保护其子宇文霖,也是情非得已,就算是想瞒过羯族,但不会对我们齐国也讳莫如深。如果宇文暄派人来保护宇文霖,并护送他回楚,必定会以密函告知父皇,但是他们日渐逼近,却没有任何消息,因此我大胆猜测,前来接应之人定然不简单,指不定和羯族那些刺客一样,是想要宇文霖的性命。”

秦朗惊道:“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将此事告知宇文霖,让他做好防备才是?”

高僖眉心微动,眸间闪过一丝凄凛的杀机,须臾才道:“此事,我另有主张。你们只需按我所说的去做,把握好分寸就可。”

春日既来,萧累玉忙着给青女裁布量制新衣。楚慕雅无精打采地经过,被她叫住:“慕雅,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两匹布料哪匹更好看些?”

楚慕雅粗略看了一下,道:“这匹湖蓝色的貌似更好看些。”

珍珠即刻给她量起了尺寸,楚慕雅受惊不小,道:“这是干什么?这布料不是给萧小姐选的吗?”

青女淡淡地捧着另外一匹紫色的布,萧累玉道:“这匹布是给你选的,府中上下都要裁制新衣了,你也一样。”

楚慕雅怔然道:“可是,这料子是蜀绣,很珍贵的,我……我……”

青女不悦道:“你很快就要和姐姐平起平坐了,这区区几匹蜀绣又算得了什么?你要是喜欢,我这匹也可以给你。”

萧累玉微怒道:“青女,闭嘴!”

楚慕雅这才注意到青女眼睛微红,不解道:“发生什么事了?”

青女微瞪着她,不忿地走开,萧累玉赧然笑道:“慕雅,青女是小孩子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其实你不说,我也清楚,太子殿下对你情深一片,你嫁给他是迟早的事。虽然你们二人之间一直没有捅破那层纸,但自你入府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他的心意,是而一直将你当亲妹妹看待。这些日子以来,你们互相谁也不理谁,暗中较劲,我看在眼里,也为你们担心。若是你羞于说破,我倒可以代你向太子提及,省得你们每次总是躲来躲去……”

“别别别……”楚慕雅有些了捂,“太子妃娘娘,您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我与太子之间清清白白,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嫁他,我要嫁的另有其人……”

萧累玉默默收起布匹,慨然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只是你一直以来将心思藏得极好,连你自己都不晓得,因此才会惶惑,不知道究竟是谁对你来说最重要。既然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慕雅你不妨考虑一下你心里的答案?”

本来就一片混乱的大脑顿时雪上加霜。刚刚得知要和宇文霖一起回到楚国,心里本该是欣喜的,却按捺不住一丝侵袭内心最柔软的刺痛。

是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她总算可以离开玉面罗刹,回到自己的地方,和喜欢的人厮守一生。可是她最不甘心的究竟是前世未能解开的秘密,还是那个时冷时热的玉面罗刹给予她的温暖?

这些日子,只要她一闭眼,就是高僖的脸来面前来回晃动,无论是冷面也好,还是难得一窥的天真笑意也罢,那些回忆竟如刀子一般,刻在她心里让她铭记,叫她不舍。

不知不觉,脚步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将她推至他的书房之外。

秦朔和秦朗正并肩而来,秦朗脚步却在见到楚慕雅的那个瞬间迟疑,惊道:“你……你是……”

秦朔也止住了脚步,奇道:“大哥,怎么啦?”

秦朗的惊异在须臾之间凝固,片刻化为颓然,拱手作揖道:“抱歉,差点认错人了。”

楚慕雅微笑行礼。擦肩而过时,秦朗仍不望踯躅,频频回头,秦朔在他前面晃了晃手,道:“大哥,你这样盯着人家姑娘看,未免太过失礼了。”

秦朗晃然一笑,道:“是啊是啊,只是,她怎么会那么像……”

“像谁?”

秦朗道:“没什么,初见确实有些像,大约是幻觉,仔细瞧来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况且她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

秦朔道:“大哥说的是风儿的生母,庄姝?”

秦朗点头:“正是。”

秦朔怅然一阵惋惜:“虽然我从未见过庄姑娘,但是想必她亦是出尘脱俗的绝世女子,才会让太子殿下挂念了这么多年。如此佳人,真是可惜了。”

秦朗嗤笑道:“可惜?二弟为她惋惜,可知她为何会无故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