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喜不自胜地看着湖面,张扬作为胜利者的喜悦,却只能对着不会说话的菱角藤和荷叶,迟迟不见高僖踪影,顿时心生不安,惊慌失措地喊着:“太子殿下,太子,小玄,别玩了,你快出来!”

声音越来越弥厉,心中越来越不安,一种撕碎的疼痛从心间蔓延而开,她已经开始落泪:“小玄,小玄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小玄你听见了吗?”

喊了几声,终于见到高僖头露出水面,气喘吁吁朝岛上游来,这才有种死里逃生的释然。拉了他的手上来,全然没注意到他身后渐渐漂浮的殷色血迹,一边擦眼泪一边笑道:“吓死我了,你也游得太慢了吧,我等了这样久。”

“方才在水底时,脚不小心抽筋了,所以才游不动。”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只觉腿上有蚂蚁在走动一般,温热而细软的触感,从大腿一直向下流淌。

楚慕雅这才想起来生气,一脸不忿道:“说了我不想和你比,现在船也毁了,身上也湿透了,人困在这,该如何是好?”

高僖一直紧锁着眉,坐在石头上,按住腿上的伤口,道:“大不了游回岸边,有什么可担心的?”

楚慕雅还有微辞,却见他晒色群摆下,被水打湿的裤腿处渐渐晕出一丝猩红,惊道:“太子,你受伤了?”

高僖只是淡然一笑:“说了是抽筋……”

楚慕雅薄怒道:“太子殿下只当我愚钝,抽筋怎么可能有伤口呢?还出血……”说着转身向湖面看去,却被高僖捂了眼睛。

她一阵蓦然,竟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心中生出百般滋味。

当初在楚国时,他就做过相同的事,在徐谦等人追杀他时,为了不让她看见血,他就捂了她的眼。见他略显疲惫,又执意不肯让她看湖面,心中更是明白了几分,怯怯道:“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高僖忍着痛道:“没什么,你别看了。”

血越流越多,渐渐染红了整条裤腿,楚慕雅噙着泪意,撕了衣服将他伤口扎紧,抬眼看着他,动容道:“所有沾染血腥之事,太子都不让我看,是否因为此事与我有关?”

高僖依然淡笑,澄澄地看着她:“为何这么说,怎么会与你有关?”

楚慕雅垂眸,睫间湿意朦胧,道:“今日要不是我,或许太子殿下不会出来游湖,如果不游湖,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高僖淡然道:“我已经说过了,游湖是我自己的本意,况且这些人本来就是冲着我来,与你没有半点关系,除非我今日没有出门,不然就算去到哪里都一样。所以你不必为此不安。”

他知道她害怕,为了分散她的注意,道:“你虽不务正业,却是才学过人,见到如斯山水,我觉得你应该做几首诗来听听,如何?”

楚慕雅耷拉着头,道:“太子殿下别开玩笑了,都这个时候了,我无心作诗。”

高僖佯装兴致高昂,道:“你那首‘待我长发及腰’就不错,很有意境,和山水相得益彰。我倒想起来两句,田田初出水,菡萏念娇蕊。如何?”

楚慕雅勉力一笑,道:“我也想到一句,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只可惜,渔舟已经没了,浣女倒还有一个,勉强算是应景。”须臾忍不住又问,“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刺杀你?”

高僖正色,温柔的笑意隐没在叹息声后:“看来你还是放心不下。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那些人不是长陵王的人,就是卫夫人的人。我如今监国之权被削,他们见我许久没有动静,许是按捺不住了。”

山水虽宜人,却莫名让人感到害怕,尤其是湖面还漂浮着几具死尸。她全身尽湿,身形全显,高僖年轻气盛,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看得楚慕雅窘然,忙拢了身子,背对着他坐着。

高僖亦觉赧然,目光转向别处,须臾才道:“慕雅,若是今日陪你困在这的人不是我,而是宇文霖,你还会觉得这般无趣吗?”

楚慕雅只觉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一种难言的苦状侵袭四肢百骸,道:“太子殿下干嘛突然说起这话?”

高僖幽幽道:“那天在暖池山泡温泉时,你和宇文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说将来宇文霖回楚国之时,你会跟他一起回去,这话是真是假?”

楚慕雅托着腮,静雅的纯净如湖面微绽的芙蓉,有些迟疑开口:“楚国是我的家乡,我当然希望回去。”

高僖凄冷一笑:“万里苍山莽莽,不一定楚国才是你的归属。回到楚国,只是因为那里有宇文霖,是不是?”

楚慕雅仍是背对着他,心间不由得泛起疼痛:“被遣他国为质的质子,想要回去谈何容易?而和亲之人没有得到陛下的恩准,回国同样是死路一条,并且不容于两国之间。若真有那么一日,即便是回到了楚国,想必也是面目全非的,说不定那时他早已不是雍王,而我也早已不是温宪公主。”

高僖眼中有犹豫之色,迟疑许久,方抿唇道:“既然如此,不如一直留在齐国?你不是说过,你还要找玄华吗?”

楚慕雅不由得一震。玄华对于她而言已是前生前世,虽然心里无比想要知道她是谁,却并不见得那个人有多重要。她哀离地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长长的默然。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启齿,无论如何开口,必会伤害到她,然而,却是能与宇文霖在她心目中抗衡的唯一筹码。

纠结了半日,刚要开口,楚慕雅忽而道:“还是不要说了,我怕一说出来,我的希望就破灭了。小玄,我知道你定然晓得玄华是谁,可是现在我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最害怕的是,那个答案和自己心目中想的一样,那样才难堪。

他有些狼狈,忍着痛站了起身,道:“今天宇文霖没有到来,是因为我的缘故。他去了另外一处湖,却并不是这里。看来他今天也和你一样失望了。”

很意外的,没有责怪,也没有怨言。只是淡漠得不能再淡漠地应了一声:“哦。”他不来其实更好,否则,凭他孱弱之躯,如何抵挡那些刺客的攻击?难不成又要带上曲令月么?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楚慕雅坐立难安,回头问他:“我们就这样一直坐在这里吗?”

高僖垂眸道:“你不是喜欢这里吗?”

低头绞着渐干的衣角,低声道:“我只是担心还会有刺客到来。况且你腿上有伤,怕是游到岸边有些困难。”

高僖平躺在石头上,双手枕着后脑,惬意道:“下午我约见了孟起,我一向守时,眼下确是无法。如果他看到我没有回去的话,定然会来找我。你不必担心,最多再过一个时辰,就有人来接我们。”

等待的时辰十分难熬,高僖双手后撑着石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方才说你从小跟你母亲学习卜卦?反正如今闲来无事,不若此刻卜上一卦如何?”

楚慕雅转过头来问他:“不知太子殿下想卜些什么?”

高僖道:“就卜朱乾之死。”

楚慕雅苦笑:“我也说了,我卜卦向来不准,算不得数的。”

高僖淡然,却难掩莫名辛酸:“若真的有未卜先知,那也没必要那么辛苦在朝中争斗了。只需找个善占卜之人预测天下命运,然后坐享其成即可,又何必对外招兵买马,对内算计人心那般辛苦呢?”

楚慕雅从怀中掏出龟壳,看了看他,仍有些不安:“可是占卜本就是虔诚之事,若是卜来玩玩,倒是失了占卜的本意了。”

高僖道:“你既虔诚,上天必有明示。不管准不准,试上一试总不至于泄露天机吧?”

楚慕雅诚然点头,抱起龟壳与手心,手掌翻动,念道:“昨日之因,今日之果,天地阴阳,尽在此卦。”

三枚铜钱皆为正面,“乾。”楚慕雅有些意外,满意道,“看来上天确有明示,乾卦与太子殿下所问朱乾之事确有关联。”

“卦象怎么说?”

楚慕雅凝眉看着铜钱,道:“乾三连西北开天,西北之地有什么?”

高僖细想,道:“长庆王被分封遂城,遂城在邺城之北。”

楚慕雅却是摇头:“五行之中,金木水火土,乾卦代表金,而在八卦之中与乾卦毗邻且同属金的是兑卦,兑上缺西方双泽,遂城却是在北方,与卦象不符。上乾下兑,乃履卦,乾为天,兑为泽,以天喻君,以泽喻民。因此这个乾指的不可能是仅为郡王的长庆王,也不会是庶出的卫夫人,而应该是比卫夫人地位更高之人。”

卫夫人已是贵无可贵,除了皇帝和秦皇后之外,可谓是万人之上。高僖恍然:“父皇贵为一国之君,自然不可能卷入徐州贪渎案中,难道是母后?”

秦皇后身后有十万秦氏大军,威王死后,秦氏的声誉大不如前,因此她敛些财来壮大秦氏一族的势力也未尝不可。只是此案张全一直将目光锁定于卫夫人身上,若是递了折子上去,高季衍问罪起来,只怕秦皇后的罪名早晚会被翻出,到时不仅是皇后,连他这个太子也会岌岌可危!

楚慕雅颇为忧虑,道:“我说了我卜卦并不准,太子殿下也不能这么快就妄下定论。那徐州郡蔚的案子都过了这么久,他背后有什么人,仅凭一个卦象,根本不能确定。”

高僖却是摇头:“你不知道,刘贽下狱后,母后曾经向父皇提议杀一儆百,之后刘贽就死得不明不白。这是母后一贯做风,既然是无用的棋子,为了保证自己不被拖累,弃车保帅是最稳妥,也是她最常用的方法。”

楚慕雅骇然的同时,也忍不住心头那丝丝成就感的喜悦:“那就是说明我终于算得准了?”

仔细一想,忽而想明白了点什么,惊道:“太子殿下,你说刑部大夫有没有可能为了给太子解禁,将这件案子上奏天听,指证卫夫人是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