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喝完药,萧累玉便推门进来。

楚慕雅本想起身行礼,被萧累玉阻道:“你身上不大好,就不要起来了,这些日子好生将养着,我已经吩咐下去,你的事暂时就让别人去做就好了。”

楚慕雅眼眶一热:“多谢娘娘。”

萧累玉帮她把被子掖好,笑道:“我把你当妹妹一般,你也无须与我拘礼,只是以后出门可要小心,别再让太子殿下为你担心了。”

楚慕雅点头,又问:“太子殿下没事吧?我听他昨日好像咳嗽了几声,会不会……”

萧累玉道:“太子殿下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他有什么事从来不会和我说,方才他便出门去了,想必也没什么大碍。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不过遇到昨天那种事情,你就算无法脱身,也可以求助他人,来太子府报个信什么的,你也不至于伤成这般,难道一路上你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吗?”

楚慕雅道:“我也想过,可是那时候街上人都纷纷关门避雨去了,我实在找不到人。后来我看到一个长得有点像侧妃娘娘的,不过现在想想,大约是我看错了。”

萧累玉神色一凛,道:“沈芣苢?”

楚慕雅不大确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是她一直没理我,我想应该是我认错了吧。”

萧累玉有些怔仲,随即道:“你好生歇着吧,我先走了。”

楚慕雅撑着身子起来,道:“娘娘慢走。”

她眼珠转了转,药还没有喝进去,便拉住琉璃问道:“太子殿下这个时候出门,可知是去了哪里?”

琉璃摇头:“太子殿下一个人走的,太子妃都不知道,我哪知道?你还是好生躺着吧,都伤成这样了,还关心这个关心那个,简直就是劳碌命!”

琉璃走后,楚慕雅掐指一算,不好,只怕有事要发生。

高僖来到右相郭糜府外,敲了敲门。

开门的人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问道:“请问阁下是……”

高僖推开了门,那人见高僖玄衣玉冠,身份贵重,不敢拦阻,郭糜神色匆匆出门迎接,边拱手作揖边笑道:“太子殿下光临寒舍,老臣实在是三生有幸!”顺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高僖冷笑:“大白天的,郭相这般惶恐,却是为何?”

郭糜一怔,很快笑道:“老臣是没料到太子殿下会突然驾临,实在是受宠若惊,意外至极!意外至极呀!寒舍简陋,还请太子往凉亭一叙!”

高僖推开他拉自己的手臂,径直向前厅走去,道:“盛夏已过,凉亭未免过于凛冽了些,郭相待客之道竟是如此吗?不知是否因为您有客人在?既然如此,本太子来都来了,难得有缘相聚一堂,不知可否为本太子引荐?”

郭糜拦道:“不过是老臣远房的几个亲戚,不值得引荐,不值得……”

说着,高僖已经推开了大门,果不其然,高俨等人正齐聚一堂,见到他堂而皇之地出现,竟有些意料之外,也有些心虚。

郭糜已经无所遁形,耷拉着头不敢再抬。

在场的五六人皆是高俨在朝中的心腹,有各部尚书,也有武将。除了郭糜老奸巨猾,一直保持中立之外,其余的都对年少封为太子的高僖十分不满。

虽然从前就有所耳闻,知道这几人对高俨的效忠,但能亲眼得见他们聚会密谋,还是有些震惊。

高僖冷笑道:“皇长兄既然回到京城,又何必鬼鬼祟祟躲在右相府中,难道京中连你的容身之地都不曾留吗?”

高俨虽年长他十几岁,却没有他一半的风姿,面对他凛然之状,以及为太子两三年在朝中的浸润,即便有诸多心腹在场,竟在气势上也略逊一筹。

“我今天凌晨才到邺城,不过是来看望自己的老朋友,难道此事还要向太子汇报吗?”

高僖回头看着郭糜:“老朋友?忘年之交,这交情的确不浅。郭相,你说是不是?”

郭糜身份尴尬,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左右为难。

朝中左相已经是高僖的岳父,右相却一直立场不定,如今二人力量悬殊对决之时,郭糜仍然有所迟疑,已让高俨不安,又不好直接逼问他立场为何,反而薛寅不忿高僖目中无人,仗着自己这边人多,无所畏惧,上前道:“长陵王殿下一直与右相交情匪浅,此事与太子您又有什么关系?你若是想笼络朝臣,也不必借着太子的身份来压人,长陵王这两年一直被你压迫在外,你以为是怕了你不成吗?”

高僖冷眼一看,薛寅手背上的刺青分外清晰,想起前一日楚慕雅所受羞辱,只觉有万芒穿心。脸上仍不动声色,阴柔笑道:“皇长兄的人果然对主子一片忠心,如此甚好,甚好。”

连说两个“甚好”,让众人都摸不透他的心思。他沉默着一一与那些大臣对视,路过穆宇身边时,冷不防拔了剑,反手朝薛寅劈去,顿时血溅了高俨一身,薛寅人头落地,头发散乱着在地上打滚,一直滚到郭糜脚边。

几个武将已经拔剑相向,文臣纷纷吓得蹲在地上抱着头不敢出声。

“大家冷静,冷静!”郭糜身为东道主,此时顾不得害怕,惶恐地小奔于高僖身边,道,“太子殿下,冷静,冷静啊!”

高俨没有料到他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人,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震惊。薛寅方才站在他身边,若是高僖再胆大一点,指不定就是他和薛寅主仆俩的人头一并在地上打滚了。

他惊怒道:“高僖,你实在是胆大包天!”

高僖面无表情,冷冷地将剑交到郭糜手中,并就着他的衣袖擦干净手上血渍,缓缓道:“朝中重臣一向最担心的就是怕自己效忠错了主子,可是本太子却觉得,最可怕的是身边跟了一群蠢货,不仅帮不了你什么忙,反而容易把主子推入险境。皇长兄以后选奴才可要留意了,弟弟不才,但是像薛寅这般愚蠢到一定境界之人,是绝对不敢用的。”

他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持兵器的武将,虽在沙场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竟被一个不满二十的小子吓得惊若寒蝉,纷纷面面相觑。

高俨愤然,佯装冷静佯装得接近崩溃:“高僖,你不要太过得意,你尚有把柄在我手中,我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高僖正视他的目光,眸中是殷红如焰的深仇,恨得牙关紧咬:“善罢甘休?你我之间的恩怨尚未了结,如何善罢甘休?”

超乎他年龄的厉辣与狠劲儿让人不寒而栗,高俨有些心虚地回避着,须臾又笑,在他耳边轻声道:“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不然她要是活着的话,知道你如何伤害她,欺骗她,你猜她会不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怪罪在你身上?”

高僖眼角抽了抽,心底是难以抑制的悲痛,直直抽搐着他内心的一抹柔软。许久才对郭糜道:“今日打扰了,就此告辞!”

郭糜扔了手中沾血的宝剑,还战战兢兢地陪了个笑脸:“太子殿下慢走,慢走!”

虽然给楚慕雅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但高僖并未释怀,反而觉得心情愈发沉重。他终究还是没能下手,亲手杀了高俨。

走出郭府时,他深深吸了口气,却意外地发现楚慕雅在门口徘徊,手指不停地掐着。大约是算得不准,因此脸上格外焦躁。见他平安出来,躁意逐渐消散,唇边带了安心的笑意。他奇道:“你怎么来了?”

楚慕雅眼角和嘴角仍有淤青,走近他,却与他隔了一段距离,犹豫着道:“我打听过了,右相郭糜在朝中摇摆不定,若是长陵王秘密回京,绝对不敢轻易回自己府中,更不会去他任何一个心腹的家里惹人怀疑,唯一的可能便是想借此拉拢右相。”

高僖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右相?”

楚慕雅道:“论位高权重,非左右相莫属,论军权,非威王莫属。而论四世三公,只有沛国公陆家。除了这几个人,没人敢冒这个险。而左相是太子的岳父,威王是国舅爷,陆氏已经不问朝政,那便只有这个右相郭糜了。”

高僖有些意外,一向愚笨的楚慕雅竟也对朝中局势如此了解,过去实在有些小看了她。他道:“你伤势还没好,你来此做什么?”

楚慕雅脸上有些害怕,道:“我担心太子会做什么傻事。”

高僖怔然,道:“我会做什么傻事?我又不是你。放心吧,什么事也没发生。”

楚慕雅伸手摸他的脸,他后退一步:“干什么?”

楚慕雅颤声道:“你……你脸上有些东西。”

高僖伸手揩过,却是两滴被溅到脸上的血。本来以为自己隐藏得还算好,却在见到血迹后,有种被人拆穿了面具的尴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跟她解释。

她对他是从未有过的害怕,却又是从未有过的亲切。他为了她杀人,却装作若无其事,手段之残忍让人骇然,然而,她也深深明白,负上人命的人是自己。

即便远离了纷争,却也免不了手染鲜血。即便他不让她触碰这些肮脏不堪,但也难以抹平她内心的罪责。

于是他便由着她,纯白色手绢擦干净了脸,紧接着便擦那双杀人的手。他掌心冰冷得如同来自地狱,她擦的时候自己手还在颤抖个不停,但是他却是冷静得出奇,从杀薛寅到现在,手由始至终没有抖过一丝一毫。

不论是战场杀敌,还是在楚国被困脱险,甚至那次浣衣局的血洗,他手上沾染的血腥不在少数,但没有一次比这次下手更稳,更狠,更准。

不知是久经沙场的历练,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使然。

没多时,手绢已经血迹斑斑,腥艳得令人眩目。

“又要下雨了,赶紧回去吧。”他忽然抽回了手,撂下她冷清一人,扔了那张手绢,在她面前恣意飞舞着。

她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时而还要小跑追上几步,但一直不敢靠太近,也不敢再像从前一样与他厮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