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太子,一共二十三人。”

他很随意地摆了摆手,漫天雪地里,一身雪白的蟒袍,一头乌黑到腰的直发,整张脸在白得发碜的雪光中愈发冷峻,完美得让人窒息。

那二十三人,包括那个女官在内,不会有人知道她们的下落,也不会有人关心她们的下落。毕竟在后宫之中,这样的无头公案实在是太多太多,别说宫女和内侍,就算是嫔妃,在得宠之后都有许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下雪的天,仿佛最适合做这样的事。只不过上一次他经历时,他也是受害者之一。

那时的玄美人还在,就抱着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静玄馆,看着身边宫人一个个被拖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后来年仅六岁的高僖也被拖了出去。

只不过那时的他还算幸运,别人被拖出去是割了头,他只是割破了一点手指,和秦稷的血滴在一块,滴血认亲。

那时他还不知道滴血认亲意味着什么,还以为这是父皇对他没有完成功课的惩罚。在高季衍含着笑意向秦稷致歉时,静玄馆传来了玄美人自缢的消息。

十几年过去,对于当年的事却记忆犹新。因为玄美人之死,他痛恨血洗,只是为了保护楚慕雅,他不得不再重复当年秦皇后做过的事。

到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黑夜寂静得一如往常,他回到静玄馆,看着仍然安睡的楚慕雅,嘴角噙着一丝苍凉的笑意。

好在她对这次血洗一无所知。

她的脚趾头因为受刑还没好,加之方才挣扎了那样久,绣着辛夷花的鞋头已经被血染红,他为她轻轻褪下,将脚上的伤重新淋药粉包扎。这个过程中,楚慕雅除了皱了几次眉头,竟还安然睡着,没有醒来。

又找了一双玄美人生前穿过的鞋给她套上,两人脚的大小竟也差不多,就这样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五更天,她才幽幽醒转。

像还置身于方才的噩梦,她突兀地惊醒,不住地辩解:“我没有杀人,小玄,我真的没有杀人!”

高僖只是冷静地安慰她:“别怕,只是噩梦而已。”

噩梦?她坐立起身,仔细回想昨晚的一切,从起身如厕开始,到在雪地里许愿,到回来之后发现菲菲已经死了,再到后来被人吊起来差点窒息,一直到她撞入一个人的怀中,如此细致有逻辑的回忆,怎么可能是噩梦?

“真的只是噩梦吗?”她颤抖着身子问他。

高僖点头,捉住她的双肩,温柔的眸子向她传达安心的慰藉:“你现在回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不管别人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明白吗?”

“小玄。”话一出口已是哽咽,眼泪珠子如暴雨,骤然般落下,“我好怕。”

很显然,后宫如此惨烈的争斗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在昏睡的这几个时辰里,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洗,其中包含了二十三条鲜活的性命。

精致的脸依旧冷峻,没有半点表情。他将她揽在肩头,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声音沉稳而阴郁:“别怕,你只管回到浣衣局,没有人会拿你怎么样。记住,昨晚你看到的那些,只是一场噩梦。”

在他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与镇定,身上淡淡的清郁似曾相识,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在哪里感受过,只是无比地沉迷,不舍得放开。

卫夫人等了大半夜,既没有等到皇帝召自己侍寝,又没有等到从浣衣局传来的消息,只好打发了黎竹去打探情况。

雪花已经落了一整夜,到处是冰雪琉璃的世界,寒风刺骨的冷。而这等待的时间更是漫长,每一时每一刻都充斥着不安。半个时辰后,黎竹回来,卫夫人问道:“昨晚陛下去了哪里?正阳宫还是锦宸殿?”

黎竹犹豫道:“都不是。昨晚孟起进宫来了。”

细嫩的手掌拍在案上,狠狠道:“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竟敢堂而皇之晚上进宫,实在是厚颜无耻!”

黎竹赶紧劝和道:“娘娘息怒,虽然陛下没有来我们紫霄宫,好歹也没去那正阳宫和锦宸殿,那皇后娘娘有意提拔楚女林氏的打算还不是落空?至于那孟起,不过是个不男不女的面首,除了得些钱财和闲职,他也不可能有其他作为。娘娘细想汉文帝那个富可敌国的男宠邓通便可知,这种人通常不会有好下场的!”

“皇后提拔楚女,除了是因为她现在身边无人可用之外,也有可能是为了制衡。那柴氏一向不安分,要控制她的确比控制林氏要难得多。”卫夫人细细思忖。

黎竹不解:“若是如此,皇后娘娘大可将楚妃放出浣衣局,相比之下,楚妃傻乎乎的,不是更容易控制么?”

卫夫人冷笑:“皇后向来不喜欢别国来的女子,本宫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当初对她就算再恭谨,也不过是弃如草芥,百般折辱;再者说,楚妃看起来的确不够聪明,但是她再怎么样,也是楚国的公主,身后有整个楚国撑腰,身份尊贵到怎么可能被皇后所用?难道皇后就没有想过,楚妃会是第二个我么?”

顿了顿:“那浣衣局那边呢?”

说到浣衣局,黎竹更是惶惑,不豫道:“浣衣局那边……突然多了很多禁军把守,奴婢什么消息都没有打探到。”

“禁军?”卫夫人奇道,“禁军怎么会到后宫来?”

“奴婢……奴婢不知。”

“那里面的消息呢?楚慕雅人呢?还有玲珑月,你出去了这么久,岂非一无所获?”

黎竹扑通跪倒:“夫人恕罪,容奴婢再去查探一番。”

“不必了!”卫夫人长袖一挥,烈焰红唇抿出碜人的弧度,道,“你再去查一查,昨晚太子殿下何时出的宫。”

黎竹道:“方才奴婢已经查清,太子殿下今早凌晨才出的宫。陛下说是今天要举行祭祀,怕太子殿下两头跑太辛苦,就留他在宫里住了一晚。”

太子殿下,禁军,浣衣局。昨夜如此安静,按理说实在不该,偏偏是这过分的安静背后隐藏着巨浪狂澜,她很快联想到什么,惊怒道:“难道是……高僖他真敢这么做?”

黎竹问道:“怎么啦夫人?”

卫夫人只觉头疼欲裂,扶着额头道:“没什么,通通下去吧。”

长庆王预计到京的日子已经过了两天,却一直不见人影。这也加深了卫夫人的忧虑。

直到祭祀圆满结束几天后,从遂城回来的哨骑率先回来,向卫夫人报道:“夫人,长庆王殿下在回京途中遭受了意外。”

卫夫人惊怒道:“什么意外?仂儿现在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殿下从马背上摔下来,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点轻伤,估计会晚两天再回来。”

卫夫人委坐于座,这时黎竹慌慌张张进来道:“夫人,太子殿下求见。”

与其说是求见,不如说是直接闯了进来,高僖一身墨袍玄衣,黑直的发一半披在后背,甚是阴郁。卫夫人撑足架势绵绵坐于贵妃椅上,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太子殿下今日驾临紫霄宫,有何赐教?”

高僖勾起一边唇,道:“赐教不敢当,儿臣不请自来,除了向夫人请安之外,还有点事想问夫人,对于长庆王那份礼,您是否满意?”

卫夫人一脸的惊怒,却只能勉力忍着,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想对仂儿做什么?”

高僖神色甚是慵懒,狭长的双眼弯弯,魅然而充满着邪气:“长庆王是儿臣的七弟,儿臣不会对他怎么样,其实七弟此次回京不过是团圆,这样的惊吓原本不必有的,关键就看卫夫人怎么做了。”

卫夫人手指收紧,烈烈作响,凝唇道:“太子殿下,浣衣局那么多条鲜活的人命就这么没了,想必她们日夜前来索命的滋味不好受吧?”

高僖嗤然一笑,斑驳的阳光下,很难想象这样的明媚笑容背后是怎样的阴鹜:“这话应该问夫人才是,她们为夫人而死,自然心心念念想的是如何为主子尽忠。至于事成不成,后果如何,她们也该做好准备。况且昔年之时,儿臣曾随舅舅上清河战场,手上沾染的鲜血何止成千上万,倒也不介意多为夫人背上几条。”

卫夫人没由来地心惊肉跳,见他似笑非笑的眸底如墨,肆意翻涌着,像要吞噬眼前的一切,顿时软下语气道:“太子殿下手段高明,本宫自惭形秽。”

高僖淡然道:“卫夫人太谦虚了。七弟很快就要回京,估计这一待,就要到三月份,这么长时间在京城,说实话,儿臣还真有些为他担忧。只是不知夫人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做何感想了。”

言下之意在于,高仂一旦回京,并没有离权利更近些,反而成为他的猎物。对于这样的危局,卫夫人自是不能淡定,当下有些惶惶,道:“本宫承认,私自对楚妃下手的确有错,但既然楚妃如今平安,也希望你可以放过仂儿,本宫保证,从今往后,本宫不会再碰她一根汗毛。”

高僖直视于她,算是达到自己满意的效果,淡淡道:“希望夫人这次能言而有信。”

卫夫人继而发出一声无情的嘲笑:“只是本宫有一事不明。都说太子殿下手段雷烈,手中从来不会有任何把柄留下,这才能够在朝中叱诧风云,如今却为了一女子甘冒如此大险,叫本宫实在好奇。”

高僖冷冷道:“有什么好奇的?”

卫夫人轻柔踱步,笑道:“楚妃刚进宫时,有人就在琴弦上做了手脚,继而后宫接二连三的出事,桩桩件件指向楚妃带来的不祥,如果本宫没有猜错,这一切正是太子殿下你的杰作才是。只是你既然针对楚妃,为何又要三番四次救她于危难之中?如此矛盾,叫本宫好生费解。”

高僖缓缓平视于她,道:“很可惜,夫人你猜错了。”

卫夫人冷冷一笑:“是吗,本宫不善于猜谜,不过楚妃有今日遭遇,却并非本宫有意为之。太子殿下一心防范本宫,本宫倒想提醒提醒太子,也该防范着别人。”

高僖目光清冷而深邃,淡淡道:“夫人只管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操心一下长庆王的安危也就罢了,其他的,不用夫人费心。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