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宫殿,有些空旷的冷,楚慕雅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尽管盖了两床棉被,仍然冻得发抖。她仰望头顶那抹明亮的釉色,想起当年宇文秀因为和亲一事哭得凄惨,宫里竟无一人前去探望,顿时一抹无助的苍凉气息渐渐袭遍全身。

人情冷暖,便是在这样的时候显得格外分明。

无怪乎宫里女子都想得到帝王宠幸,除了自己人前人后的尊荣,以及给家族带来的荣耀,还有在深夜时可以给予身体温暖的慰藉。

自从洞房那日,高季衍来过之后,一连几日,他都不曾再踏进宫殿半步。除了小希之外,整个锦宸殿也只剩下素琴和邓允还算勤谨,其他人都因为她备受冷落而变得极其不耐,干活起来都是爱动不动。

虽然小希瞒着她不说,但是她也能感觉得到,只是对于这种状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偶尔听得一两个宫人们嚼舌根,说什么楚妃自带不祥体质,还连累得他们被其他宫里人奚落。楚慕雅就算听到了,也不过一笑置之。

仔细回想了一下,高季衍虽然急色,却也不敢糟蹋来之不易的江山,大婚那日的断弦,以及后宫起火,桩桩件件所指都是她带来的不祥。只是她再不祥,也是和亲的牺牲品,毕竟是十座城池换来的“战利品”。尤其是宇文霖尚在邺城,他不会、也不敢对她有何不利。

只是,一旦宇文霖离开邺城,她前路将更加如履薄冰。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楚慕雅趴在桌上,神色泱泱。手里攥着那只放护心丹的瓷瓶,用粉红色颜料细细描绘着桃花的图案。

“公主,你这唱的是什么?”林氏帮她整理窗台上待开的白-H,不禁问道。

“没什么,就是有些无聊罢了。”她放下瓷瓶,起身走到窗台,伸手接了一片紫色落叶,道,“听说陛下只召见过你一次?他不是喜欢你吗?”

林氏笑意莞尔:“大约是一次之后,陛下觉得我蒲柳之质,便不大感兴趣了吧。不过还好,柴姐姐最近侍寝了两次,今日午时过后,陛下还赏了东西给姐姐呢!”

楚慕雅嗔怪道:“是你不愿意争宠吧?”

林氏略一垂眸,眼睑下垂下长长的鸦色,更觉眸中的落寞,幽幽道:“并没有。只是那天公主给皇后娘娘请安迟到,皇后娘娘似乎很不高兴,臣妾不过在陛下面前提了一下此事,陛下便不大愿意待见我了。”

楚慕雅心生感动:“你没事提这个干嘛?我本来就不想得宠的,能在宫里平安终老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此举岂非自毁前程?”

林氏嫣然一笑:“没关系,好在还有柴姐姐,她得宠,我也一样高兴。”

就目前境遇而言,柴氏的恩宠看起来和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亏她还能高兴得起来。

楚慕雅不禁为她的前程堪忧,但她只是淡泊名利,并不在乎所谓君王宠爱。她本想劝解一番,后来一想,大约和自己的心境一样,无心争宠,或者有心上人,因此也没有再劝说。

好不容易又在宫里碰到高僖,她喜滋滋又无比殷勤地凑将上去,打了个招呼:“太子殿下早安!”

“早安。”高僖神色淡漠从她身边经过。

楚慕雅拦住他的去路,竟还结巴了起来:“等等等等一下。”

“有事?”

她急忙捂了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平时本来从来没有口吃过,今日却是什么缘故?

“不过是想叙叙旧而已,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高僖张望四下来来往往的宫人,带着蔑意问道:“叙旧?你觉得这里是个叙旧的好地方吗?”

好吧,宫里人多口杂,的确不是叙旧的地方,但她却是心里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本以为两个人还算有些交情,谁想到他一回了齐国,就翻脸不认人,还变得如此冷漠,如此不耐。

“好吧,不叙旧,我就想问问你,那个关于皇后娘娘不喜欢紫色的问题,到底是不是你诓我?我现在被皇后娘娘嫌弃,你满意了?”

高僖一脸不耐地质问她:“就为了这个小事?”

诚然这不是个大事,却是个关系到人与人之间信任的事,楚慕雅慨然:“你若问心无愧,专心回答我的问题便是。”

高僖不答,直直往前走,楚慕雅张开双臂拦住,这一大胆举动引来无数人侧目旁观,楚慕雅脸不红心不跳,高僖却感觉大伤颜面,愤然看向那些围观者,并对她不耐道:“就当是我诓你了,你想怎样?”

楚慕雅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坦然,一时之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喃喃道:“不……不想怎样,就是随便问问。”

高僖推开她的手,漠然道:“放我过去。”

楚慕雅尚在怔仲,见他大步离开,又道:“还还还还……还有一事,你先别走。”

我去!又来!今日是怎么啦?

已经抬步的高僖竟顿了下来,冷冷道:“什么?”

虽然语气中仍是不耐,但好歹还是留步了,楚慕雅一阵窃喜,问道:“想跟你打听个事,知不知道雍王殿下何时回楚国?”

高僖似是迟疑,语气转为低沉道:“明日。”

楚慕雅木然站着,再没有叫住高僖,而是有些晃神。明日他就要走了,正应了卓文君那句“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的漫长等待,莫说将来回楚国的心愿成不成,就现在已经难熬了。

她花了许多金钱打点,才悄悄出宫送行。

“宫里秦皇后与卫夫人分庭而立,如果你选错了队伍,将来处境只怕更是艰难。太子高僖是秦皇后的养子,你不妨先依附于她,在宫里站稳脚跟以后再做打算。”他牵了马,与她并肩而行。

楚慕雅的倒霉写在脸上:“我已经把皇后娘娘得罪了,此事看来没得选择,要选也必然是卫夫人。”

宇文霖立时肃容,不安道:“若真是如此,那才是大大的不妥。”

楚慕雅奇道:“此话怎讲?”

宇文霖袖中取出一片白色鹤羽:“你可还记得这个?”

白色鹤羽,当初在清河伏击他们的刺客,黑衣之下就是这个标识,楚慕雅记忆犹新,道:“这是哪里来的?”

宇文霖脸色阴郁:“这是前几日,我在邺城发现的。后来派人细细打听跟踪,才发现仙鹤派一向为卫夫人做事,而我们所受到的伏击,多半也与卫夫人有着关联。”

楚慕雅一阵心惊:“卫夫人?她好端端的,干嘛与我过不去?”

宇文霖叹道:“你忘了吗?她是卫国人,当年齐楚联盟亡卫,血海深仇岂是如此容易抹去的,她此举意在挑唆齐楚再次开战,以报当年灭国之仇。”

沉默了一会儿,楚慕雅问:“你说当年清河之战,会不会也与那卫夫人有关?”

宇文霖郑重点头:“说得有道理,清河之战,齐楚双方都损伤惨重,但说不上来谁比谁更强一些,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确实让人费解,依我看她逃不了干系。”

楚慕雅咬牙切齿:“不行,我一定要将此事告诉陛下,让他处置那个卫夫人!”

宇文霖拉住她:“慕雅,你冷静一点。口说无凭,卫夫人这些年在齐国的经营不是那么简单,况且她还生育皇七子长庆王高仂,背后又有江湖势力仙鹤派撑腰。她与秦皇后在宫里平分秋色,并不仅仅是她的美貌和恩宠,而是在于她身后的势力。就连皇后都动摇不了她分毫,你根基未稳,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楚慕雅暗自心惊,自己陷入的何止是一个局,简直是一张网。即便她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四面八方的天罗地网。

“以后的路凶险万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多看看越王勾践的故事,或许有所裨益。”

楚慕雅苦笑:“卧薪尝胆?”

宇文霖点头:“要让对方忽视你的存在,打消他们的疑虑,即便是卧薪尝胆,也是值得一试的方法。”

她兀自发寒,锦宸殿虽然冷清了一些,好歹还是锦衣玉食,难道真要跑去睡柴房舔苦胆才能像勾践打败吴王夫差一样,击垮卫夫人?

她只想问一句:有没有什么以逸待劳的方法?卧薪尝胆,恐怕她这副身子自出生起还没吃过苦头,哪里还禁得起那样的折腾。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慕雅,你多保重!”他握着她的手,不舍得抽离而去,却不曾想在她的眸中沉沦得越深,步子便越发沉重,心也越如刀割。

他上马驰行而去,背影越来越小,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断肠送君从此去,一生憔悴独倚楼。掌心还留有他残存的温度,但总有被风刮尽的那个瞬间。

“你还是这般多愁善感吗?”高僖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冷不防低沉的声音,把正在发呆的楚慕雅吓得蹦了起来。

楚慕雅狼狈地擦干泪:“以后相见还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我来送送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继而在他耳边吹风,“你千万别告诉陛下,我偷偷出宫的。”

高僖冷冷道:“嫔妃私自出宫是大罪,你为了宇文霖甘冒此等大险,想必对他一往情深吧?”

楚慕雅道:“我当初还为了你与楚国太子为敌呢,我……”

高僖正饶有兴致地听她说下去,她却在迟疑之中忽而闭了口。

“你不是说,齐国山水如画,美人也多吗?如今来齐国也有一个多月了,这个地方合不合你的口味?”

楚慕雅结舌:“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也还好,虽然比起楚国是差了那么一点,也不至于到让人讨厌的地步。”

“后悔吗?”

“后悔?你是问我后悔救了你,还是后悔和亲?”

高僖抿唇一叹:“或许你会后悔此生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