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斟了杯茶,说了声:“喝茶!”便将茶碗朝她掷来,曲令月旋身接住,仍被茶碗的力道逼得后退,跌坐在椅子上,面上保持悠闲饮着茶水,道:“想不到这么穷的地方,喝的茶水倒是不错。”

说着她又起身,掏出几张银票,道:“地头蛇的规矩我懂,这里是一千两银票,希望阁下能给我们送亲队伍行个方便。”

那人看也不看,低低笑道:“齐楚和亲,随行嫁妆若是按照嫡公主的规格,少说也有数十上百万两,区区一千两,是不是过少了些?”

曲令月道:“加上两只烧鸡,不就差不多了吗?”

那人抬起眼,凌厉的光芒如寒刃碜肤,道:“你指望用一饭之恩收买我?”

曲令月道:“公主并不知道阁下的身份,因此谈不上收买不收买的话,只是这些年来,因为齐楚开战,导致清河民不聊生,两国来往也少了许多,想必你的生意也不好做。又因为出现在这一带的多为前卫国亡国后,卫国百姓的避难所,阁下感念故土之情,不忍煮豆燃萁,所以才会连饭也吃不上,不是吗?”

那人冷冷一叹:“最近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不仅要养活的人多,就连杯水车薪都容易被人抢走,想要生存,实在是不易。”

晦暗的灯火跳跃,照出他雌雄难辨的样子,曲令月敛色:“除了你,还有谁?”

那人起身,漫不经心地点算那些银票,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若是说得太多,只怕在这一行就混不下去了。趁着肚子里那只烧鸡还没消化,我真该找个好地方睡上一觉才行,否则,将来有了更大的生意,就真被人抢走了。”

宇文霖坐在灯下看书,听得曲令月的回话,凝起了眉。

“那个人,究竟是谁?”

“殿下有没有听过雏首冷无忌这个名字?”曲令月细细思量,问道。

“你是说,当年卫国十二万雏者之首,武功天下第一的雏首,冷无忌吗?”宇文霖来回踱步,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真正的高人往往大隐于世,过得或许如同蝼蚁一般低下,身份却让人忌惮到骨子里。以冷无忌的名声,加上那十二万的雏者,估计整个和亲队伍被他吞掉都不在话下,而他的话外之音,除了他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人觊觎这批财物。

“冷无忌倒不必担心,我料想他不会出手,但是究竟他口中所指的旁人会是谁,却实在不好妄加猜测。”曲令月凝眉道。

宇文霖思忖着,他的顾虑在于,这个消息是否可靠。选择在齐楚边境下手,恐怕不只是为了财物那么简单,毕竟这里是最容易导致两国开战的敏感地段。

曲令月的顾虑则在于,这个人我能否对付得了。

以冷无忌的地位,寻常人他不会放在眼中,若是值得他一提之人,必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只怕那个人和他一样,同在玲珑高手榜之中,那才难以应付。

若附近有大批人马埋伏,前方探哨不可能没有察觉,除非是身手不凡的江湖中人。

二人相商许久,楚慕雅忽而推门进来,见到曲令月也在,脸色由明转暗,冷冷道:“已经在清河镇休息了好几日了,明日该启程了吧!”

宇文霖思绪被打断,见她这般更是无奈,低低问道:“你就这么想早点嫁到齐国吗?”

她看了看曲令月阴鹜的脸,心绪不平地回道:“我……我只是怕节外生枝。”

她没想到,她随口的一句话,居然一语成谶。

她和小希躲在马车里自求多福,喃喃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语,老天爷要不要这么认真?卦还没来得及卜呢,是谁要跟我过不去?”

小希大声道:“公主,什么卦啊?”

一只白羽箭从头顶掠过,小希按了她的头,在她耳边一阵大喊。

感觉刺客没那么可怕,小希的吼声才真正让人胆战心惊。

正想着,小希又是一吼,活生生震脱了她三层鸡皮疙瘩。

外面已经打得天昏地暗。果不其然,对方皆是蒙面的江湖大盗,人手不多,但个个身手不凡。

游夏眼看着危急,扯着嗓子道:“公主,车上不安全,我们下车吧!”

头顶又是几支箭,楚慕雅还没说话,小希已经崩溃:“车里好歹还有个能躲的地方,下了车,我们躲哪里去?还是算了吧!”

宇文霖此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嫌,掀了辕布奇道:“你们怎么还在车上?快下来!”

楚慕雅死死掰住车梭,叫道:“不行,我死也要死在车上!”

林氏也已经拽了柴氏下车,在兵荒马乱中寻觅生机。楚慕雅死死抓住马车不放,宇文霖无奈之下,只好用强。

在蛮力之下,楚慕雅被迫离开马车,刚一下来,马车已被白羽箭射成蜂窝,那个年纪大动作慢的嬷嬷已经口吐黑血身亡。

周围的人全都发疯似地大喊,楚慕雅也不例外。她蒙了眼睛,被血腥味冲得直欲作呕,连滚带爬,跑起来十分狼狈。他将她安置在一棵大树下,便冲入厮杀的队伍中,但对方分散极开,又毫无章法可言,即便送亲队伍人多,一时之间也拿他们无法。

擒贼先擒王,曲令月已将目光锁定于他们首领。那个人不经意间一个动作,黑衣之下的正襟透露出一片白色鹤羽。

绝情谷的黑羽针,仙鹤派的白羽针,两种毒物都是取鹤顶红炼制而成,都是一沾即亡的剧毒,而且两派武功也不相上下。但仙鹤派的掌门朱璧曾经以微弱实力惨败绝情谷的曲冰,这次遇上她的后人,正是扳回颜面之期。

绝情谷有个规矩,向来一脉单传,不容第二个人。若想继承衣钵,必须等到前任谷主去世,弟子才有出头之日。而前任谷主去世无非两种原因,一是寿终正寝或者得病,二是被自己嫡传弟子亲自所杀,才不负绝情二字。

仙鹤派的朱璧并不知道,眼前曲令月正是属于后者。

她将玉笛别于腰间,取下紫鸣鞭,二人正式展开较量。

玲珑榜单上的排行虽然没有经过比武来确定,但其权威性却不容置疑。有人曾想过打破这个排行,结果在十八年前卫国亡国时,造成了一死一残一重伤的惨剧。

疾风如劲,石子刮到脸上是烈烈的疼。鞭子与他锏缠住,双双被震上天。曲令月在竭尽内力之后,原本单薄的身子已近空虚,与朱璧的最后一掌已经到了两败俱伤的地步,哇地一口鲜红的血,伴随五脏六腑的撕裂。

打斗突然停了下来,黑衣人纷纷架住已经瘫下的朱璧,放出几十只箭羽,夺空而去。

士兵们清点死伤,整顿马车,但殷红血迹仍在面前挥之不去。

柴氏吓得不轻,但凡周遭发出一点动静,便如惊弓之鸟,阵阵尖叫。林氏只好不分昼夜地照顾她。

楚慕雅看过了惊魂甫定的二人,又到曲令月的房中。取出父亲临行前给自己的丹药,递给宇文霖:“拿去吧,这是我父亲给我的护心丹,只有十颗,父亲说可以救命。”

宇文霖眉头不曾松开,默然接过。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令月她怎么样?伤得重吗?”

“很重。不过不必担心,令月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她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

服下护心丹之后,吐血明显减少,但绵绵徐徐的痛楚依然分明,并且一阵比一阵来势凶猛。

她的梦里,承受的黑暗及痛楚远不止此。

当年东胡羯族、氐族等人趁卫国亡国,趁乱起事,大肆屠杀汉人百姓,血流成河,因粮草不济,羯族人经过曲令月所在的村子时,所有的村民都被他们抓走,成为他们的军粮,人称“双脚羊”。

十二岁的她原本还以为自己只是俘虏,直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被他们烹食,吃得只剩一堆白骨。

男人除了被吃,没什么别的用途,女人还可以供那些蛮人享乐。因此男人最先成为他们的粮食,到最后剩下的,几乎全是女子。

原本几千人的大村子,在那个冬天过后沦为了地狱,最后所剩不足五百,到东胡粮草到达之际,嗜杀成性的羯族酋长索乌并没有放过剩余的活口,而是下令将她们全部溺死在沅江。曲令月的母亲是渔家女,带着她在水底闭气逃过了一死,从那些冰冷的尸首下面爬了出来。

但母亲也终于油尽灯枯,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永远沉睡在了砀山。

如果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家人及族人被一一吃掉,一一死去的过程,便不会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情义可言。在绝情谷学艺的十五年虽然艰苦,虽然九死一生,她终于还是熬了下来,在出谷之时,还打败了她的师父曲冰。

原本还有恻隐之心的令月在领悟了绝情谷主创建绝情武功的真谛之后,毅然朝打算背后偷袭的师父射出了蛰伏在横笛之中的黑羽针,成为新一任绝情谷的传人。

她所经历的任何一段过往,都非常人所能接受,甚至不比死去好上几分。所以她能在五脏六腑俱裂的死境里撑过来。